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拉开一线,又被叶锦策自身后合拢。那高阔的背影没入门外殿宇的深影里,终于隔绝了这几乎令他窒息的君前相对。
皇帝张着嘴,维持着一个要喊又没喊出来的姿势僵在龙椅上,只剩那句“荒唐”嗡嗡地在脑子里回荡。想他堂堂九五至尊,三宫六院?后宫稀稀拉拉就五位,眼看凌妃还要“薨逝”,拢共才四个!他怎么就不能……等等,不对!舅舅刚才说什么?
“凌妃那事……”
皇帝一个激灵回过神,冲到殿门边,一把拉开沉重的雕花门扇,只来得及捕捉到叶锦策走下丹陛最后一片袍角消失的痕迹。他压低嗓子,声音急得几乎变了调,冲着那背影喊:
“舅!那凌……三日后?!”
殿外侍卫林立,甲胄森严。远处那抹暗青色身影的脚步似有一瞬的停顿,却并未回头。只有一句淡得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得如同冷石坠地的低语,顺着汉白玉阶传回他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
“三天后,安排凌妃死遁。”
门里门外,再次隔绝。皇帝靠在冰凉刺骨的门板上,望着门外灿烂到晃眼的天光,只觉得一股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漫上来。御案上奏折的灰影,像山一样压住他心底。
御书房的金丝楠木门刚在身后沉重合拢,沉闷的余响尚未散去,叶锦策抬起的脚步就顿住了。
苏翠娥一身秋香色的常服,领口的风毛被风吹得微乱,正忧心忡忡地立在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双手不自觉地绞着丝帕。宫灯橘黄的光晕在她焦急的脸上投下浅浅一层薄薄的光影,见丈夫出来,她立刻疾步迎上,几步距离走得裙裾翻飞,如同被惊起的蝶。
“锦策!”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尚未平息的忐忑,刚唤了一声,手就被迎上来的叶锦策稳稳握住。干燥宽厚的手掌传来熟悉而坚定的力道,奇异地抚平了她乱跳的心弦。
“好了,没事。”叶锦策捏了捏她冰凉的指尖,声音沉稳有力,“回府去说。”目光扫过两旁肃立的带刀侍卫,不容置喙。
一路无话,直到马蹄敲打着宫门内深色冰冷的金砖御道,发出空洞的嘚嘚声响,离开了森严的宫禁范围,青呢车厢里只剩下摇动的琉璃宫灯在壁上投下昏黄光晕,苏翠娥才轻轻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我是怕蝉衣那丫头莽撞,害得你在里面和皇上……”她的话没说完,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和深切的不安。说到底,这事最初是自家女儿擅闯宫禁才惹出的祸端。
“嗯?”叶锦策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眼底没有责备,反而漾开一层暖融融的笑意,大手自然地搂过妻子的肩头,“担心这个?你是没看见,你那小女儿方才躺床上,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揪着我的袖子,嘱咐她娘亲说,‘别让爹在里头跟皇帝表哥打起来,表哥那身板不经捶’,”他故意粗声粗气地学苏蝉衣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这么窝心的闺女,还抱怨她惹麻烦?翠娥,你啊,”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指,“该让她弟弟妹妹往后都学着点。”
苏翠娥怔住,抬眼看向丈夫。琉璃灯的光摇摇晃晃,映着他眼中纯粹的暖意和松弛下来的神色,那份宠溺和纵容几乎要满溢出来,不像是装的。
“可她……她总给你惹祸……”苏翠娥声音发涩,心里那块石头却因他这笑意而松动坍塌大半。
“惹祸?”叶锦策朗声笑了出来,车厢里沉闷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振,“这才叫日子!莺莺燕燕,死水一潭有什么意思?”他将妻子的手拢在掌心,轻轻摩挲,语气沉稳而郑重,“有她们俩闹腾,我才觉出当爹的滋味……挺好。一个家,不就是关起门来,有事一起担着,有乱子一起收拾?”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淡去,深邃的目光投向车窗缝隙外不断掠过的帝都万家灯火,影影绰绰如同流动的星河,声音也随之沉缓下来,带着一种超然于风波之外的平静:
“至于皇上和凌妃这场闹剧,今日撕开便也撕开了。若没有蝉衣这一脚搅合进去,让凌妃在宫中‘毒发身亡’,你以为皇上现在会是什么光景?只怕他心神俱裂,第一个要招进宫去商量对策的,就是你婆母太后。”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妻子手背上点了点,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至于现在么……‘毒’已经解了,皇上想如何收拾这个他自己扯出来的弥天烂摊子……”
青呢马车驶过最后一道宫门守备,“咣当”一声轻响,厚重的木质宫门在车后彻底合拢,将那座承载了无数秘密的宫殿隔绝在高墙深院之后。
“……全由他去。”
寒风卷着最后几片枯叶,在庭院青石板地上打着旋儿,发出细碎的呜咽。窗纸被吹得噗噗作响,更衬得屋内暖炉里炭火噼啪的声响格外清晰安稳。苏翠娥坐在窗边炕上,手里一件小儿棉袄才缝了半只袖子,针尖悬在半空,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年后开春。京城这地方,水太深,风太劲,处处都是她这等小户出身摸不着边的通天人物。这次风波虽侥幸安然度过,可下一次呢?她只盼着天气快些转暖,好带着孩子们离了这龙潭虎穴,回万福县那安稳的小窝去。
门帘一挑,带进一股清冽寒气。叶锦策高大的身影裹在玄色大氅里走了进来,肩头还沾着几点未化的雪沫。他脸上带着风霜,眉眼间却蕴着一层暖融融的笑意,驱散了满室寒意。他一边解着大氅系带,一边朗声道:“夫人,咱们家那俩小祖宗,大名可算是定下了!”
苏翠娥放下针线,脸上也浮起温柔的笑:“哦?说来听听。你取的名,总归是好的。”当初两口子便商量过,孩子们身子弱,怕压不住,大名待开蒙再取,图个平安顺遂。
叶锦策走到暖炉旁,将冻得微红的手伸过去烤着,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大的叫平阳,”他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翠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小的嘛,叫丹阳。”
“平阳?丹阳?”苏翠娥口中念着这两个字,初时只觉得响亮好听,可念着念着,一丝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心头。她猛地抬眼,撞进丈夫带着笑意的眼眸里,“这…这不是皇上赐给蝉衣和佩兰的县主封号吗?锦策,你…你该不会…”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惊疑,“你该不会以此去要挟了皇上吧?”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县主之位、诰命荣光,于她苏翠娥而言,远不及一家人在万福县那方小天地里平平安安、欢欢喜喜来得重要。若丈夫真为了这个去触怒天威,埋下祸根,她宁可什么都不要!
“哎呀,我的夫人!”叶锦策瞧她紧张得脸色都有些发白,不由得笑出声来,大步走到她面前,带着薄茧的温热手指,轻轻捏了捏她因紧张而绷紧的脸颊,动作亲昵又带着点安抚的力道。“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你家夫君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么?”他拉着她在炕沿坐下,暖炉的光映着两人挨近的身影。
“是皇上自个儿提出来的。”叶锦策的声音沉稳下来,透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赐下这两个封号,算是皇家对此次事端的一个了结,也给足了体面。没有封地,就是个名头,外加些俸禄。至于条件嘛…”他顿了一下,看着妻子澄澈担忧的眼眸,“皇上只提了一个,要我往后每年回京住上两个月。放心,只我一人往返。你们娘几个,照旧安安稳稳在万福县过咱们的小日子。”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谈论明日天气,却将所有的风霜奔波都揽在了自己肩上。
“每年两个月?”苏翠娥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泛起密密匝匝的疼,“那岂不是…岂不是我们都在万福县享福,就你一个人来回奔波受累?”她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叶锦策沾染了风尘的衣襟,那料子下是坚实的臂膀,也是她此生最重的依靠与牵挂。
叶锦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里,浑不在意地朗声一笑,带着武人特有的爽利与豪气:“这话说的!女子嫁人,图什么?不就图个依靠,图个比当姑娘时过得更舒坦,更享福?若不然,何苦嫁人操劳一辈子?”他另一只手在炕桌上一拍,震得茶盏轻响,眉宇间是根深蒂固的大男子担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若不能为妻儿遮风挡雨、奔波劳碌,只图自己躺平安逸,那与浑蛋有何分别?”
他这番“歪理”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倒把苏翠娥心头的酸涩和担忧冲淡了大半。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间嗔了他一眼:“是是是,叶大将军说得对!那我们娘几个就安心在万福县享清福了,这奔波受累的苦差事,就劳烦您这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肩挑着吧!”
“这就对了!”叶锦策见她笑了,眼底的暖意更盛,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着你们娘几个平安喜乐,就是我叶锦策这辈子最大的奔头,最值当的功业!”
正说着,得了信的苏蝉衣和苏佩兰也前后脚进了屋。苏蝉衣手臂上还裹着固定的夹板,小脸上带着闯祸后的心虚和得知封号后的惶恐。她挪到爹娘跟前,声音细若蚊呐:“爹,娘…那县主的封号…女儿实在受之有愧…要不…咱们还是想法子还给皇上吧?”她想起自己惹出的麻烦,再看看这从天而降的尊荣,只觉得像踩在云里,随时会掉下来。
苏佩兰也紧跟着姐姐,规规矩矩地行礼,脸上同样是不安:“爹,女儿也…也觉得受之有愧。”她性子比蝉衣更沉稳些,但这县主的名头,对她而言亦是太过沉重。
“何来受之有愧?!”叶锦策脸上的笑容敛起,正色道,一股久经沙场沉淀下的威严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他目光扫过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你们爹娘为国、为君上流血流汗,立下的功劳,难道还配不上两个虚衔的县主之位?这不仅是恩典,更是皇家该给叶家的体面!”他微微扬起下巴,那份骨子里的骄傲与自信不容置疑,“莫说县主,便是封个郡主,我叶家的女儿也当得起!谁若不服,让他站到我面前来说!我叶锦策就在这里,等着!”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带着护犊的强硬,瞬间驱散了姐妹俩心头的惶恐不安。苏翠娥也在一旁柔声道:“听你们爹的。既是皇恩浩荡,咱们受着便是。往后啊,更该谨言慎行,多为百姓做些实在事,不负这名头,也不负你们爹的心意。”她深知,有了这层身份,两个女儿在外行走,至少多了几分保障,少受些无谓的轻贱。
苏蝉衣和苏佩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与坚定。姐妹俩齐齐屈膝,郑重地行下礼去:“女儿明白了,谢谢爹!”
叶锦策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大手一挥:“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他目光落在苏蝉衣的手臂上,“蝉衣,你这手,给我仔细养着,别再让你娘操心。”话音刚落,一直侍立在旁、最是体贴的大女儿佩兰已乖巧地执壶上前,为他面前的空杯斟满了温热的酒。叶锦策端起杯子,惬意地呷了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外头山珍海味再好,哪及得上此刻一家人围坐的暖意融融?
恰在此时,两个小小的身影被奶娘抱了进来。欢欢一见满屋的人都在笑,立刻兴奋起来,扭着小身子从奶娘怀里溜下地,迈着还不甚稳当的小短腿就朝饭桌这边奔。小狗娃一见姐姐跑了,也急急地跟着滑下来,跌跌撞撞地追赶。
欢欢像只雪白滚圆的小兔子,率先扑到叶锦策腿边,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踮起脚尖,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地够着桌上的碗,好不容易从自己碗里抓起一小撮白饭,嘴里咿咿呀呀地嚷着:“爹!饭!饭!”不由分说,就把那沾着晶莹口水的小饭团往叶锦策大张着说话的口中塞去。
叶锦策猝不及防,被塞了个正着。他下意识地咀嚼了两下,感受着那带着奶香和女儿口水的温热饭粒,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与宠溺的复杂神情。
小狗娃也终于赶到了“战场”。他比欢欢瘦小许多,肤色是长期喝药留下的黧黑,小手瘦伶伶的,此刻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费劲地从自己碗里抓起一片炖得软烂的肉片,同样高高举起,急吼吼地叫着:“饭!饭!爹!”油亮的肉汁顺着他黑黢黢的小手指往下淌,那画面实在谈不上美好。
叶锦策刚艰难地咽下女儿塞的饭团,一低头,就看见儿子递到眼皮底下那油光锃亮、还沾着可疑湿痕的肉片,一股更强烈的嫌弃感瞬间涌了上来。他堂堂大将军,战场上刀山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此刻对着亲儿子这“孝心”,胃里却忍不住一阵翻腾。
苏翠娥在一旁瞧着,赶紧别过脸去,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两下,强忍着没笑出声。换了她,也是万万下不去口的。她看着自己白白嫩嫩、玉雪可爱的女儿欢欢,再看看一旁黑瘦黢黢、活像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儿子小狗娃——太医说这黑是药性沉积,得等几年慢慢褪——再看看旁边同样黑黢黢但眉清目秀的义子臭蛋,恍惚间真觉得这俩黑小子才像亲兄弟。
“爹——”小狗娃见父亲迟迟不张嘴,以为他嫌弃自己够不着,小倔脾气上来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手脚并用地往那对他来说还太高的饭桌上爬!小身子扭得像条泥鳅,眼看就要成功占领桌面高地,好把那片宝贝肉片直接怼到他爹脸上。
“胡闹!”叶锦策眉头一拧,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这小泥鳅的腰,把他稳稳地捞下来放回地上,沉声道,“坐好!不准爬桌子!好好吃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狗娃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低喝震得一懵。他仰着小黑脸,呆呆地看着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小嘴委屈地向下撇着,黑亮的眼睛里迅速积蓄起两大泡泪水,眼看那惊天动地的嚎哭就要破闸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早已看不下去的欢欢出手了!
她小眉头一皱,带着姐姐天然的权威感,毫不客气地伸出她那同样沾着饭粒但白白胖胖的小手,“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拍在了弟弟那光溜溜的脑门上!
“吵!”欢欢小嘴一撇,吐出一个清晰无比、带着十足嫌弃的字眼。
这一巴掌,直接把小狗娃即将喷发的嚎哭给拍回了嗓子眼里。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两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小嘴维持着要哭的弧度,黑眼珠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乱转起来,小眼神偷偷地、带着点试探和期待,飞快地扫过屋里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