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是两旁高耸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浓重、冰冷,带着无声的威压,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和心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轿子终于在宫门前停下。苏翠娥几乎是跌撞着下来,凭借着那点仅存的、属于侯夫人的体面,强撑着挺直了背脊,在引路内侍沉默的带领下,步履匆匆穿过一道又一道沉重的宫门。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燃起,橘黄的光晕在深宫高墙的夹缝里投下摇曳而诡异的光影,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她此刻飘摇欲坠的心境。
引路的内侍并未走向灯火通明、隐约传来争执声的御书房方向,而是将她径直带到了太后所居的慈安宫。
殿内光线明亮,沉水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滞闷。太后娘娘并未端坐主位,而是斜倚在窗下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一个宫女正跪在一旁,力道适中地为她揉捏着额角。她闭着眼,面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怠,眼角眉梢都刻着深深的疲惫纹路,仿佛几日几夜未曾合眼。
听到脚步声,太后缓缓睁开眼。那双平素总是带着雍容笑意的凤眸,此刻却沉静如水,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目光落在苏翠娥身上,如同实质的针砭。苏翠娥心头一凛,快步上前,依照宫规深深福下身子:“臣妇苏翠娥,叩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声音带着极力掩饰的微喘。
太后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视线在她略显凌乱的鬓发和难掩焦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股无形的压力让苏翠娥几乎窒息。终于,太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揉额角的宫女退下。她坐直了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翠娥耳中:“你们呀…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苏翠娥的头垂得更低,心沉到了谷底。
“哀家方才,已经重重斥责过皇帝了。”太后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年轻气盛,行事冲动,心里也窝着火,没个轻重。那一脚…自然也不是存心要将蝉衣伤成那般模样。”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苏翠娥低垂的头顶,“你夫君那个暴炭性子,哀家也是知道的。”
“娘娘!”苏翠娥膝盖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是蝉衣不懂事!是她僭越妄为,冲撞了皇上!臣妇惶恐…实在惶恐!”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膝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她伏在地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冰凉一片,如同握着寒冰。
“行了,起来说话吧。”太后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冰冷的剖析从未发生,“哀家也乏得很。”她抬了抬手,立刻有宫女上前,无声地将苏翠娥搀扶起来。另一个宫女端上一盏温热的茶,轻轻放在苏翠娥手边的紫檀小几上。茶香袅袅,却丝毫暖不了苏翠娥冰凉的手脚。
“蝉衣那丫头,”太后端起自己手边的缠枝莲纹茶盏,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评判,“心是好的,哀家知道。替人出头,仗义执言,这性子,像她爹,也像她娘你年轻的时候。”
苏翠娥的心刚刚因这看似温和的话提起一丝,下一句便如冰锥般狠狠刺下。
“可这宫里头,万事都有个度。”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仪,“她这次,是过了。”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翠娥,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这个教训,挨得不冤。哀家罚皇帝在太庙跪省,亦是此理。分寸二字,无论君臣,都该时刻牢记心头。”
“是…是!娘娘明鉴!娘娘教训得极是!”苏翠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刚刚站直的身体几乎又要软下去。她慌忙垂下头,避开那道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干涩发紧,“都是臣妇教女无方!等她伤势稍好一些,臣妇定当严加管束,让她闭门思过,好生学习宫中规矩礼法,再不敢有丝毫逾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只有太后手中茶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规律而冰冷,敲打在苏翠娥紧绷的神经上。
良久,太后才微微颔首,脸上那层冰封似的疏离似乎缓和了少许。“嗯,你有这个心就好。”她放下茶盏,对身旁侍立的女官吩咐道,“去,把前些日子哀家得的那盒上好的血燕,还有库房里那两支老山参,都包起来,给侯夫人带回去。”
她重新看向苏翠娥,语气恢复了作为长姐和太后的双重身份该有的温度,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让蝉衣好生养着,把身子骨补起来。哀家这里,就不多留你了。”
“臣妇…谢太后娘娘恩典!”苏翠娥再次深深拜下,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那寒意似乎能渗入骨髓。她知道,这场无声的碰撞,她输了,输得彻底。太后用“恩典”二字,用那些名贵的药材,在不动声色间划下了一道清晰无比的界限——皇权的威严不容侵犯,哪怕受伤的是至亲骨肉,哪怕出手的是自己的儿子。他们所有的担忧、愤怒和不平,在这道界限面前,都只能化为谦卑的谢恩。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随着引路的内侍退出殿外。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殿内沉水香的暖意和那无处不在的威压。
外面,夜色已浓。宫灯的光芒在深广的庭院里显得微弱而孤独,勾勒出远处重重殿宇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一阵夜风穿廊而过,带着料峭的寒意,吹透了苏翠娥汗湿的后背,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这寒意,比方才殿内的金砖更甚,直直钻入心底。
她孤零零地站在慈安宫外的台阶上,眼前是望不到头的、被宫灯映照得明暗交错的漫长宫道,仿佛一条通往无尽寒渊的路。方才殿内那压抑的气氛、太后那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女儿惊惶恐惧的面容、丈夫此刻不知在御书房面对何等雷霆的处境…种种画面交织翻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这深宫的夜色,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浸透了她每一寸筋骨。
为了救一个身陷囹圄的女孩,她的女儿付出了肋骨折断、尊严扫地的代价,长跪于宫门,承受了天子之怒的雷霆一脚。而在这之后,为了平息这场因“救人身”而掀起的波澜,为了女儿未来的平安,为了丈夫可能的莽撞不至引来滔天大祸,她这个做母亲的,所能做的,却唯有在太后面前,一跪再跪,用最卑微的姿态,去承受那无声的、却足以碾碎人心的“分寸”之训。
原来救人身后的代价,竟要母亲跪着,才能偿清。这深宫重重的阴影,这皇权无形的重压,原来从不曾真正放过她们。夜风吹起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冰冷地贴在她同样冰凉的脸颊上。苏翠娥望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宫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这条路,走起来竟是这般刺骨的寒凉。
……
御书房那扇沉重的金丝楠木门一关,把内外割裂成两个世界。门外御林守卫森严,铁甲寒光映着廊柱;门内,只有博山炉里几缕青烟袅袅盘旋,死寂的空气里压着一团化不开的滞涩。
皇帝窝在金灿灿、雕着盘龙的宽大御椅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那块被盘出温润光泽的紫檀龙头上抠着。他绷直了背脊,可那龙椅硌人的棱角似乎扎得他坐不稳当,连带着头顶那沉重晃荡的十二旒冠冕都跟着颤悠,珠玉撞击出细微又恼人的叮当声,反而更衬得满室沉闷。
他眼皮子只敢掀开一丝缝,偷偷往上瞄。
叶锦策就站在御案前,一步之遥。他没穿常朝那件绣着孔雀纹的国公朝服,只一身暗青色箭袖常服,束腰勒得紧,更显出几分属于武将的悍利压迫。那双平日里温润带笑的眼睛,此刻冷沉得像两口幽深的古井,直勾勾地看着外甥,里头不见怒焰狂烧,却凝着一片冻人的寒冰,冻得皇帝后颈汗毛根根倒竖。
“舅……”
“别叫我舅。”叶锦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可敲在死寂的空气里,字字都像裹着冰渣子的钉子,穿透珠帘直钉进骨头缝,“现在想起来我是你舅舅了?那一脚踹向蝉衣的时候,想没想过那是我女儿?”他往前踏了半步,没逼到案前,可那目光锁死的压力,比上前十步更让皇帝窒息。
皇帝喉结上下滚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像只泄了气的鱼鳔,刚挺直的腰杆彻底垮塌下来,肩膀塌下去,额头险些蹭到冰冷的御案边沿。
“……朕、朕当时气昏了头……苏佩兰那丫头实在可恨……”
“可恨?”叶锦策的声线陡然一提,像鞭子抽过空气,“她们纵有千般不对,该打该罚,自有我这个当爹的,轮得到你动脚?你这一脚蹬出去,断的是蝉衣的骨头,打的是我的老脸!”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重锤敲在蒙皮鼓上,震得人耳膜发疼。他下巴绷紧,胸膛起伏了一下,硬生生压下那股几乎要掀翻御案的戾气,只留下更浓的失望,“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就这点心性?被两个小丫头片子激得动手?你当皇帝当糊涂了?”
这话太诛心,尤其还沾着苏蝉衣伤腿上渗出的血腥味。皇帝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喉咙里却只发干,像被火燎过。
“舅……舅舅,”他再不敢辩一个字,声音带了难以掩饰的哀切,把案头垒得小山似的、还蒙着厚厚一层细灰的奏疏往前推了推,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您老看在母后的情分上……您当真要去那什么万福县?您走了,这山一样的破烂事……往后……往后全得压我一人头上……”他那委屈,快从眼角眉梢淌出来,“朕这个皇帝当得……真比拉磨的驴还不如。五更天不到就得爬起来,对着这些折子熬得两眼发青,朝堂上那帮老头……哪个不是人精?逮着点错处就指桑骂槐,恨不得立时就撞死在金殿上搏个名垂千古!您……您让朕喘口气行不行?”
叶锦策看着他推过来的奏疏山,视线在那层灰土上停顿了一瞬,又缓缓抬起,重新落回那张年轻而布满愁苦的脸上。那冰冷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分辨的情绪,像怒其不争,又掺着一丝疲惫的怜意。这外甥,真真是被他母亲和自己,护得太好了些。
良久,叶锦策才深深吸了一口御书房里沉闷的空气,声线压得低沉平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二月底动身,三月初必然回京。”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趁我不在,你给我学着长大。别总像那没断奶的娃娃,只惦记着些情情爱爱,惹出祸事就找大人哭!回去把你那后宫给我理清楚,”说到后妃,他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直逼皇帝眼底,“别把她们当什么解语花、知心人,她们就是你的‘下属’,用规矩管束起来!再有下次惹出今天这样的丑事,”他鼻间极轻又极冷地哼了一声,“别指望我这把老骨头还颠颠跑来给你‘平账’!”
“蝉衣的腿……”后面的话没明说,但那目光已刺得皇帝浑身一震。
皇帝脸色唰地白了一层,那眼神里的冰渣子让他如芒在背,想起苏蝉衣那肿得不成样子的小腿,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舅舅!封号!朕给!这就给!”皇帝几乎是抢着说,语速快得像在逃命,“蝉衣表妹受惊了……朕封她……嗯……平安县主?赐仪仗!”像是急于塞住舅舅那把淬了火的刀子嘴。
叶锦策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斜睨着他,那眼神比之前更添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和鄙视。
“平安?”他齿缝里慢悠悠挤出这两个字,尾音拖得长长的,“蝉衣才多大点年纪?就叫她去镇宅、保平安了?苏佩兰呢?你封一个不封一个,是嫌她们姐妹情深,成心送她们一个回府打成一团的理由?”
皇帝被噎得倒抽一口冷气。忘了,忘了那双胞胎了!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朕疏忽!是朕疏忽!那就……苏佩兰,封丹阳县主!蝉衣,”他绞尽脑汁搜刮着脑子里能压得住场面的、最好还不带“平安”二字的字眼,“封平阳县主!对,就这么定了!至于欢欢……等小表妹十岁生辰,朕定亲自挑个顶顶好的封号给她!”
一口气说完,不等舅舅再挑刺,皇帝立刻腆着脸凑前半步,伸出一个手指头,像在做一桩天底下最大又最忐忑的买卖:“舅舅……那、那每年……”
叶锦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根竖在眼前的、代表着皇帝威严的金贵手指。
皇帝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近乎哀求:“……我每年也就奢求……您老人家回来帮我顶两个月……就两个月!舅!我保证再不惹祸!您回来那两月,这些破烂事,”他又用力拍了拍那灰扑扑的奏疏山,“绝不敢劳您费心,底下人不敢送到您眼前!”他巴巴地看着舅舅的脸,眼神里全是“两个县主换您两个月坐镇,真的不贵啊舅!”
御案旁那尊青铜仙鹤长颈灯里,一点烛芯爆开个极轻微的灯花。烛影猛地跳跃了一下,在叶锦策脸上投下一片晃动的、模糊的光影。他下颌绷着,似乎在权衡什么利弊。
过了许久,久到皇帝几乎以为舅舅又要冷冷拂袖而去时,才听到一声极低的、听不出情绪的长息。
“……成吧。”叶锦策的声音终于落了锤。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疲惫了太久终于松懈下一条紧绷的弦。
皇帝眼中骤然爆出狂喜的光芒,正要咧嘴。
“不过——”叶锦策的声音陡然一转,如同冰水流淌,再次冻结了他上扬的嘴角。这位帝国最位高权重的国舅爷定定地看着龙椅上喜色尚未绽放完全的外甥,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落,掷地有声:
“你给老子记住。再有下次,为那些个糊涂心思惹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乱子,”他目光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那顶旒冕直视外甥内心,“就别怪我这做舅舅的,替被你气得在皇陵躺不安生的先帝爷,好好抽醒你!”
他伸出手,在那御案厚厚的灰尘上,屈指重重一弹。
“砰!”
积尘惊起,如同细碎的金粉在稀薄的日光里弥漫飞扬。
“当皇帝都当的不分明,”叶锦策收回手,转身走向门口,深青色的袍角划过一道沉郁的弧线,只留下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钉子,钉在皇帝耳中,“坐拥三宫六院,还妄想什么一心人?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