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淑芬脸上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往后咱们一家人,就能在一块儿了!再也不用隔着千山万水地揪心惦记!你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京城那会儿,我这心啊,就没一天是踏踏实实放回肚子里的!”
她说着,语气带上几分后怕:“有时候晚上睡觉,都能梦见他在那花花京城里不学好,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这话匣子一开,就有点收不住。
“娘!”许梓岳实在听不下去了,不得不出声打断,语气里满是无奈,“您担心儿子,儿子明白。可后面那些梦……您还是留着自己琢磨吧,说出来怪吓人的。”他看着母亲,眼神坦荡而认真,“我在京城,除了衙门,就是回住处,两点一线,别的地方一概不去。再说,”他握着苏蝉衣的手紧了紧,目光转向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这心里,自始至终就只装得下蝉衣一个。哪里还能放下旁人?这辈子放不下,下辈子放不下,下下辈子也绝无可能!我许梓岳,绝不做半点对不起苏蝉衣的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磐石落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蝉衣的心被这誓言烫得滚热,方才站起时的急切慌乱瞬间化作了汹涌的暖流。她用力回握住许梓岳的手,迎着他专注的目光,毫不犹豫地接道:“姨,我信!我信梓岳哥哥!他说不会,就一定不会!”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眼神亮得惊人。
章淑芬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直白的宣言弄得老脸一热,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苏翠娥,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翠娥姐,你瞧瞧!这两个小的,今儿是吃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这黏糊劲儿,羞死个人!
苏翠娥接收到她的目光,只是抿着嘴轻轻笑着,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但她脸上的神情是舒展而欣慰的。管他呢,只要这两个孩子是真心实意地好,他们做长辈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坐在稍远些的舒闲庭,默默看着许梓岳和苏蝉衣紧紧交握的手,看着他们彼此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心里莫名地有些发空,又有些发烫。这俩人之间的情意,浓烈得像正午的阳光,坦坦荡荡,无所顾忌,烧得旁人都不自觉地有些脸热心跳。干柴烈火?如胶似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大锤,这时也憨厚地笑着开了腔,声音洪亮:“要我说,梓岳回来,挺好!”他端起酒杯,环视了一圈,“万福县,是咱们大伙儿的根!往后,咱爷俩一起使劲儿,让咱们万福县的乡亲们,都能吃饱饭,穿上暖和的衣裳,娃娃们能有书念!把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高高兴兴的!”他不太会说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只觉得儿子回来当父母官,是顶顶好的事。前任县太爷把万福县搞得乌七八糟,现在亲儿子来了,一定能收拾好!要是儿子搞不好……哼,他这当爹的,手里的棍子也不是吃素的!他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我儿子出息了”的傲气与自豪。
苏翠娥看着许大锤和章淑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毫无芥蒂的欢喜,心底最后那点微不可查的疑虑也彻底消散了。这位亲家公,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儿子回来好。她端起酒杯,笑着应和:“许大哥这话在理!来,为了咱们万福县的好日子,喝一个!”
清脆的杯盏碰撞声响起,欢快的笑语重新充盈了整个厅堂。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散席后,章淑芬陪着苏翠娥在庭院里慢慢散步消食。初夏的夜风带着花草的清香,拂过脸颊,温柔而惬意。
“翠娥姐,”章淑芬挽着苏翠娥的胳膊,声音带着点歉意,“梓岳这孩子,主意太大,自己就把前程给定了,还瞒着我们……这事儿,真是委屈蝉衣,也委屈你了。”她侧头看着苏翠娥,夜色中,眼神真挚,“不过,话说回来,两个孩子都还年轻,往后的路长着呢。他非要回来,离蝉衣近些,离我们近些……”章淑芬顿了顿,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欢喜,“我这当娘的,说实话,心里头是真欢喜!比什么都欢喜!”
她紧了紧挽着苏翠娥的手臂,像是陷入了温暖的回忆里:“你是不知道,当年我生下他,头一眼看到那红彤彤的小肉团子时,心里头就一个念想——啥功名利禄都是虚的,就盼着他这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欢欢喜喜的,就比啥都强!”夜风吹起她的鬓发,她的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满足和感慨。
苏翠娥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望向远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晕开的光圈柔和温暖。“谁说不是呢?当娘的,不都是这份心?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金贵。”她语气温和,带着同样的理解。
章淑芬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我是做梦都没想到啊!这小子,读书上头竟真有点出息!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去,真当上了官!如今又调回来当咱们万福县的父母官……”她摇着头,笑容里满是命运的奇妙感,“翠娥姐,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开眼了?准是听见了我十年前天天搁心里头念叨的那些话!”
苏翠娥被她逗笑了:“那你这回可真是如愿以偿了!”
“如愿?”章淑芬的笑容却淡了些,带着一丝释然,“是,也不是。当初欺负大锤最狠、害我们差点过不下去的那个混账东西,早就死得骨头都该烂了。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能真让梓岳去替我出那口恶气啊!”她的语气变得认真,“我儿子,得做个清官,做个青天大老爷!咱们不能干那仗势欺人的事儿!再说了,”她语气一转,又带上几分自豪,“如今我们家大锤,不也吃着朝廷俸禄嘛!人这一辈子啊,真跟做梦似的,谁能想到几年后是个什么光景?”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苏翠娥,夜色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翠娥姐,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儿,就是遇见了你,认了你这个姐姐!”她说着,像个小姑娘似的,撒娇般用脑袋蹭了蹭苏翠娥的肩膀,“自打跟你在一块儿,这日子啊,就一天比一天有盼头,一天比一天顺心!真的,我现在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舒坦的日子了!”那声音里,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
苏翠娥没有推开她,只是任由她靠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庭院里,将两个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
“章淑芬,你发誓!”苏翠娥的声音不高,却像根针扎进空气里。她紧紧攥着章淑芬的手腕,目光锐利如刀,“往后,甭管孩子们闹啥矛盾,你们老许家,绝不能说是蝉衣拖累了许梓岳的前程!”
章淑芬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毛,连忙道:“姐,你这话说的…我咋会怪蝉衣?要怪,只怪她对我太好,比对你这个亲娘还亲,那不成体统!”她急着剖白心迹,“我发誓!要是我有半句虚的,天打五……”
“够了!”苏翠娥猛地捂住她的嘴,力道不轻,“我信你。今天我把丑话说前头,先做小人后当君子,都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将来。我当娘的,这颗心悬着,放不下。”
章淑芬心头一酸,反握住苏翠娥的手,用力点头:“姐,我懂!我要是也有个闺女要嫁人,心也得揪着。你放心,你家蝉衣,我家小子,他敢让蝉衣受半点委屈,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许家小院,气氛凝重。许梓岳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万福县,屁股还没坐热,就迎来了家法。
他直挺挺跪在堂屋中央的青砖地上,背脊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章淑芬手里攥着根柔韧的柳条,气得胸口起伏。
“翅膀硬了是吧?这么大的事,调任县令!你当是买棵白菜?连爹娘都不商量!”话音未落,“咻”地一声,柳条狠狠抽在许梓岳背上。
许梓岳闷哼一声,纹丝不动:“娘,机会就在眼前!等?等朝廷想起咱这穷乡僻壤?黄花菜都凉了!我得抓住,一刻都不能等!”
章淑芬又气又心疼,抽了几下,看着他明显瘦削下去的脸颊和风霜之色,那点怒气也化成了酸水。她扔了柳条,眼圈发红:“哼!算你命好,摊上你翠娥大姨深明大义!换个人家,谁肯把闺女嫁给你这先斩后奏的混小子?你给我记住了,在万福县,干不出个样儿来,老娘都没脸去见你大姨!明白不?”
“娘,儿子明白!”许梓岳见爹娘气消了大半,龇着牙笑开,脸上被风吹日晒的痕迹更深了,“娘,您那好面霜,给我匀点呗?我这脸糙得,都快赶上砂纸了。”
章淑芬这才仔细打量小儿子的脸,黢黑!再瞅瞅旁边的大儿子许大锤,嗯,虽然也黑,但好歹轮廓还在。不行!她未来的软糯香孙女可不能摊上个黑炭爹!章淑芬风风火火冲进里屋,翻出压箱底的宝贝面霜——这可是未来亲家苏翠娥匀给她的好东西。
“给你!省着点用!”她把盒子塞给许梓岳,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大儿子和蝉衣将来生双胞胎孙女的美妙画面了。
夜里,许大锤搂着媳妇儿,瓮声瓮气地安慰:“别愁了,儿子官是小了点,可他爹我争气啊!剿匪那会儿,我冲在最前头,国公爷亲口说了,要给我升官!”
“真的?”章淑芬眼睛一亮,瞬间雨过天晴,捧着许大锤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我男人就是厉害!”许大锤被捧得晕乎乎,找不着北了。
翌日,万福县衙。
新任县令许梓岳走马上任。叶锦策(国公爷)和许大锤一左一右,亲自把他送到衙门口。两人往那一站,眼神扫过衙门外探头探脑的各路人马,意思明明白白:新县令,我们罩的。想找茬?掂量掂量!
前任谷县令被五马分尸的血腥气似乎还没散尽,县丞、主簿的脑袋也刚落地不久,整个县衙像被血洗过一遍,空了大半,人心惶惶。许梓岳带来了三个人,都是他恩师推荐的得力助手,填补关键空缺。
衙门里,卷宗堆积如山。许梓岳埋首案牍,脸上蹭了好几道墨痕也浑然不觉。正焦头烂额之际,衙役来报:苏夫人和苏小姐来了!
许梓岳眼睛一亮,丢下笔就往外迎。
“许县令这是…偷吃墨块了?”苏蝉衣一见他那花猫脸,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明眸皓齿,瞬间点亮了肃杀的衙门,“快去洗洗!给你带了吃的。”她扬了扬手中的食盒,“娘特意吩咐多做了些,给你同僚也分分。”
苏翠娥站在略显空旷的会客厅里,环顾四周。还是那个衙门,可因为坐在这里的是梓岳,连空气似乎都清正了几分。她看着许梓岳明显凹陷下去的眼眶和更显清瘦的身形,心疼道:“梓岳,再忙也得顾着身子。饭要一口口吃,案子要一件件审。这万福县的沉疴积弊,不是一朝一夕能清的,你已经开了个好头。”
许梓岳胡乱抹了把脸,歉然道:“大姨教训的是。积压的冤案错案太多,得尽快理出头绪重审,让百姓知道,这衙门,能给他们做主了!”他看向苏蝉衣,满眼温柔又带着愧疚,“蝉衣妹妹,这阵子实在抽不开身……”
“谁要你陪了?”苏蝉衣嗔他一眼,把食盒塞给他,“再忙也得按时吃饭睡觉!瞧瞧你这模样,比回来时更丑了!再这么糟蹋自己,我…我真生气了!”她看着他又黑又瘦的脸,心尖像被细针密密地扎着疼。
许梓岳的县令生涯,雷厉风行。
他上任第一把火,就是每日上午微服下乡,深入田间地头。谁家有不平事,当场升堂,就在村口大槐树下,三言两语,依律公断。他要让最偏僻角落的村民都亲眼看见:县衙的铡刀,真的能落在恶霸劣绅的脖子上!青天大老爷,不再是戏文里的词儿!
第二把火,烧得更烈。女子学堂重开,免束脩,包食宿!同时,两道铁令颁下:
其一:严禁溺杀、贱卖女婴!违者,蹲大牢!
其二:举报溺杀、贱卖女婴者,赏!成功救下女婴者,县衙额外推荐其家中一名男丁,免费入县学!
第二条令一出,整个万福县都炸了锅。苏蝉衣气得冲到县衙后堂,指着许梓岳的鼻子骂了足足一刻钟:“许梓岳!你昏头了?女子蒙学是天大的好事!可你拿男童入学名额当诱饵?你这是助长重男轻女!是饮鸩止渴!”
许梓岳安静地等她骂完,眼神疲惫却坚定:“蝉衣,我知你气。可这世道,空喊‘女子当自强’,有用吗?那些能把亲生骨肉按进水盆的父母,会在乎一句‘天理不容’?唯有实打实的利益,才能撬动那些冷漠的心肠,让旁观者变成行动者!先活下来,才有以后。”
苏蝉衣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咬着唇,恨恨地跺脚离开。
效果,立竿见影。
短短三日,县衙门口的鸣冤鼓几乎被敲破。举报者,二十余人!被从水盆边、人牙子手里抢下的初生女婴,三个!二十多个原本可能无声消失的小生命,命运就此逆转。
利益,像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那些原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邻里乡亲,眼睛都亮了。举报?能得赏钱!救人?能让自家儿子免费读书!这买卖,划算!衙役们甚至开始疲于奔命,处理雪片般飞来的举报线索。万福县溺杀女婴的歪风,竟被这“歪招”硬生生遏制住了势头。
章淑芬也没闲着。她领了“女子互助会”会长的头衔,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如今她是正儿八经的官家老夫人,丈夫是驻军头领,儿子是县太爷,底气足得很!
她身边常跟着几个膀大腰圆、一脸煞气的婆子,专管那些打老婆、虐儿女的混账事。接到消息,章淑芬便带着她的“娘子军”直扑现场。
“哪个王八羔子敢动手?!”章淑芬人未到,声先至,炸雷一样。进门一看,若是那男人还在逞凶,章淑芬二话不说,抄起手边趁手的家伙——擀面杖、扫帚、甚至板凳腿——劈头盖脸就砸过去!她虽无武功,但那股泼天悍勇和精准的“打疼不打残”技巧,让那些只会窝里横的男人哭爹喊娘。
打完了,气顺了,章淑芬才一叉腰,开始断家务事:“能过?写保证书,再犯加倍打!不能过?和离!孩子,只要娘要,全带走!有手有脚,跟着互助会干活儿,饿不死你们娘几个!”
她把在京城积累的“斗争经验”在万福县发挥到了极致。在这里,她比姐姐国公夫人苏翠娥的名头更响,更好使!因为她更泼,骂得更脏,打得更狠,护得更绝!
万福县的街头巷尾,悄然流传开一个景象:但凡看到那位身着锦缎、插着金簪、走路带风、眼神剽悍的许老夫人章淑芬出现在街面上,原本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或者吆五喝六的男人们,瞬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个个缩起脖子,眼神躲闪,贴着墙根溜走,生怕被这位“活阎王”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