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万福县街道,行人裹紧了棉袄。
苏翠娥和章淑芬并肩走着,手里提着大包小裹。这是给大女儿苏佩兰和准女婿舒闲庭筹备婚事的物件。
舒家回信爽快,赞成在万福县成婚,他们处理完家事便举家过来观礼。
“等佩兰这事忙完,紧跟着就是二喜和九全了。”章淑芬搓了搓冻红的手,哈出一口白气,话锋却一转,“翠娥姐,你真舍得?那俩孩子要是被带走,我这心想想就揪得慌。”
苏翠娥脚步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舍不得也得舍。孩子跟着亲娘,天经地义。我尝过骨肉分离的苦,不能自私地让二喜再尝一遍。横竖不算远,想他们了,我就去看。”
“姐,你这婆婆,真是顶顶好的。”章淑芬由衷感叹。
苏翠娥拍拍她的手背,露出点笑模样:“还有个事。国公爷说了,九全那胳膊是为救佩兰伤的,情义重,他打算收九全做义子,以后就叫叶九全。这样,二喜还是我儿媳妇,我还是她婆婆。”
“哎哟!这主意绝了!”章淑芬眼睛一亮,“国公爷这脑子就是好使!恭喜姐!认亲宴啥时候办?我们可得去讨杯热酒喝!”她心里踏实了些,暗想老天爷到底开眼,让翠娥姐给国公爷生了龙凤胎,不然这半路夫妻,没个亲生孩子牵绊,总觉得悬。
“就这两天,定了日子告诉你。不大办,就家里人吃顿饭,顺便把二喜他们的婚事也定了,开春就办。”苏翠娥语气平静。叶九全,挺好。以后孩子们姓叶,省得被人问东问西。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街角冲出来,带着一股寒气直扑苏翠娥脚边!
“夫人!救命!救救我姐姐!”尖利的女声带着哭腔。
“放肆!”章淑芬反应极快,厉喝一声。旁边的侍卫已抢先一步,铁钳般的手抓住那人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从苏翠娥腿边扯开,按在地上。动作干净利落,带着警惕的寒意。
“什么人?!说清楚!”章淑芬上前一步,挡在苏翠娥侧前方,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这丫头认得翠娥姐,目标明确,不是胡乱攀附。
地上那女孩抬起头,脸上脏污,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满是绝望的哀求:“夫人!我是林艺!许林艺!我娘是许金水的外室!您还记得我们四个吗?夫人!”
许金水?那个早被收拾掉的贪官污吏?苏翠娥眉头一皱,尘封的记忆被掀开一角。是了,许金水倒台时,他养的两个外室卷了细软跑得无影无踪,丢下了四个半大不小的女儿。她记得后来是把那四个丫头安置在慈幼局,还让她们进学堂了。
“你们……不是在慈幼局念书吗?”苏翠娥的声音沉了下来。
林艺像抓住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字字泣血:“两年前!两年前慈幼局就把我们赶出来了!大姐带着我们仨……发琏病了,病得很重!大姐没办法,只能带我们讨饭……后来……后来大姐被花楼的人看中了!他们说大姐长得清秀,给十两银子!大姐为了给发琏抓药,自己卖进去了!”
她用力磕了个头,额头沾上冰冷的尘土:“十两银子……十两银子也没救回发琏!她……她病死了!”眼泪混着泥土在她脸上冲出沟壑,“大姐怕我和黑娃出事,把我们头发都剪了,脸涂得漆黑,住在城隍庙后面的破庙里。每隔三天,我溜到花楼后门,大姐会偷偷塞点吃的给我们……可上次我去,是另一个姐姐偷偷告诉我……大姐快病死了!她病得快死了!夫人!您是活菩萨!求您再救救我们!救救我大姐!她叫许林芳!在春意楼!”
只想活着,像野草一样活着。爹死了,娘跑了,她们就是没人要的野草。
一股寒气从苏翠娥脚底窜起。花楼?才多大的孩子!
“带路!”苏翠娥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能救旁人,自然能救这几个苦命的孩子。
“狗娘养的春意楼!”章淑芬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她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眼中凶光毕露,“老娘倒要看看,是哪家窑子敢糟蹋这么小的丫头!”她实在说不出“接客”那两个字。两年前黑娃才多大?就是现在,林芳林艺黑娃,哪一个算成年了?都是孩子!
林艺挣扎着爬起来,冲着街对面一个更矮小、更黑的影子用力招手。那影子立刻像只小耗子一样窜了过来,是黑娃。姐妹俩早已商量好,如果国公夫人不帮,黑娃就去县衙门口撞鼓鸣冤。为了大姐,她们什么都豁得出去!
“倒是有情有义。”章淑芬看着这对脏兮兮却眼神倔强的姐妹,心头那股火气里又掺进一丝酸涩的感动,“造孽的都是大人,吃苦受罪的却是孩子!姐,你要是不嫌,等把人救出来,让她们仨跟着我干活去!我铺子里缺人手!”
“求之不得。”苏翠娥点头。她本也打算交给周心怡她们,章淑芬主动揽下,更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转向城南那挂着暧昧红灯笼的巷子。上午的春意楼大门紧闭,死气沉沉。章淑芬带来的粗壮婆子牛婆子,上前一步,抡起钵大的拳头,哐哐哐砸在那厚重的木门上,声音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谁啊?!作死呢!大清早的敲魂啊!姑娘们都歇着呢!送东西滚去后门!”门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嘎不耐烦的骂声。
门栓哗啦响动,刚拉开一条缝,一只三角眼探出来,还没看清外面是谁,牛婆子蒲扇般的大手已经带着风声呼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
那看门的龟公被打得原地转了个圈,眼冒金星,半边脸瞬间肿起老高。
“瞎了你的狗眼!”牛婆子声如洪钟,一把揪住龟公的领子把他提溜出来,像拎只小鸡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镇国公夫人!这是许夫人!再敢满嘴喷粪,老婆子活撕了你的嘴,剪了你的舌头!”
那龟公被打懵了,看清牛婆子身后气度雍容的苏翠娥和一脸煞气的章淑芬,再听到“镇国公夫人”几个字,魂儿都吓飞了一半!他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左右开弓狠狠抽自己耳光:“小的该死!小的狗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打!该打!国公夫人饶命!许夫人饶命!小的这就去请当家的!这就去!”他连滚带爬地往里跑,哪还顾得上脸疼,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林艺和黑娃紧紧跟在两位夫人身后,看着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看门狗此刻像烂泥一样跪地求饶,看着那紧闭的、象征着她们姐妹苦难和绝望的大门被权势轻易推开。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渴望在她们幼小却饱经苦难的心中疯狂滋长——权势!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不多时,一个穿红着绿、浓妆艳抹的妇人扭着腰肢快步迎了出来。她约莫四十出头,保养得宜,脸上堆满了职业化的假笑,正是春意楼的老鸨,人称冯老鸨。
“哎哟哟!贵客临门!贵客临门啊!都怪我们没管教好下面的蠢货,冲撞了两位夫人!您二位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们这些下贱人一般见识!”冯老鸨声音又尖又利,像抹了蜜的刀子,“我们春意楼可是规规矩矩做生意,从不干那逼良为娼的勾当!府上的老爷们,那可是正人君子,从不踏足我们这种地方的,真的,我冯老鸨敢对天发誓!”她一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在苏翠娥和章淑芬脸上打转,心里门清,女人找上门,十有八九是抓自家男人。可这两位爷,确实没来过,她腰杆子硬了几分,话里话外还带着点“我们也是有后台”的暗示。
“放屁!”章淑芬一口唾沫差点啐她脸上,“少在这满嘴喷粪!老娘今天来,是找你要个人!我家老爷当然不会来你这腌臜地!呸!老虔婆!”
冯老鸨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脸上的假笑僵了僵,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愠怒,但立刻又被更谄媚的笑容盖住。她掏出手绢擦了擦脸:“哎呦,许夫人您消消火,消消火!气大伤身!您要人?好说好说!一句话的事儿!快请进,请进,喝杯茶润润嗓子?上好的雨前龙井,专为贵客备着的!”她刻意加重了“雨前龙井”几个字,想显摆显摆自己的“档次”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靠山。
苏翠娥冷冷地看着她这副嘴脸,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雨前龙井?想拿这个压人?真是笑话!
“少废话!”章淑芬不耐烦地挥手,“许林芳!把她给我交出来!现在!立刻!”
“许林芳?”冯老鸨脸上的笑容终于有点挂不住了,眼神闪烁了一下,“这……夫人,您有所不知,林芳姑娘她……身子骨不大爽利,正养着呢,见不得风……”
“放屁!我大姐就是被你们折磨病的!”林艺再也忍不住,尖声叫起来,“她快死了!你们还不给她找大夫!”
“哪来的小叫花子!胡说什么!”冯老鸨脸色一沉,厉声呵斥,示意旁边的打手上前驱赶。
“我看谁敢动!”章淑芬往前一步,牛婆子像座铁塔似的杵在林艺身前,目光凶狠地瞪着那几个蠢蠢欲动的打手。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冯老鸨,”苏翠娥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沉甸甸的压力,“那孩子许林芳,是许金水的女儿。她是怎么进你这春意楼的,你心知肚明。十二两银子,买了个不到十四岁的丫头。她妹妹就在这,你还要抵赖吗?”她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冯老鸨眼底。
冯老鸨心头一凛,知道瞒不过去了。她眼珠乱转,强笑道:“夫人明鉴!这……这当初可是白纸黑字签的卖身契!是她姐姐自愿卖进来的!可没人逼她!我们也是可怜她,给她口饭吃……”
“自愿?”章淑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艺和黑娃,“让这么小的丫头‘自愿’卖身进窑子?你他妈良心让狗吃了?黑娃才多大?十二岁!你们让她干什么了?!说!”
“许夫人这话说的……”冯老鸨脸上的笑彻底没了,声音也冷了下来,“进了我春意楼的门,自然要学规矩。年纪小?十二岁不小了!教教规矩,过两年正好……再说了,她姐姐签的契,白纸黑字,官府都认!您二位虽是贵人,也不能不讲王法吧?强抢民女……哦不,强抢我楼里的姑娘,这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她索性撕破脸,抬出了“契约”和“王法”,暗含威胁。
“王法?”苏淑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你跟我讲王法?《大胤律》明令,逼良为娼、强买幼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买良为娼者,同罪!你春意楼签的那张破纸,在国法面前就是废纸一张!冯老鸨,你是想跟我去县衙大堂上,当着县太爷的面,好好掰扯掰扯你这‘王法’吗?看看是你那张破契硬,还是大胤的律法硬!”
她向前一步,强大的气场压迫得冯老鸨不由自主后退:“现在!立刻!把人给我带出来!否则,我今日就拆了你这春意楼!看看你背后那点‘雨前龙井’,够不够分量替你挡灾!”苏翠娥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镇国公夫人的威严,此刻展露无遗。
冯老鸨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国公夫人,不是那些只会在内宅哭闹的妇人。她懂律法,更有掀桌子的底气和实力!那“拆了春意楼”的话,绝非虚言恫吓!
“还……还愣着干什么!”冯老鸨对着旁边的龟公尖声嘶吼,声音都变了调,“快去!去把许林芳抬出来!快!”
几个龟公连滚带爬地往后院跑。
等待的时间仿佛凝固。章淑芬紧握着拳头,牛婆子虎视眈眈。林艺和黑娃死死盯着那扇通往后院的门,指甲掐进了掌心。
终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两个龟公抬着一副简易的担架,上面蜷缩着一个瘦得脱了形的人影,身上胡乱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薄被,头发枯黄散乱,气息微弱。
“大姐!”林艺和黑娃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扑了上去。
章淑芬只看了一眼,眼眶就红了。那哪里还有半点人样?她猛地转身,指着面如死灰的冯老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虔婆!你造的孽,迟早要还!”
苏翠娥看着担架上气若游丝的许林芳,眼中寒意更甚。她没再看冯老鸨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走。”她简洁地下令。
侍卫立刻上前,小心地接过担架。牛婆子护着林艺和黑娃。一行人如来时一般,带着沉重的气息,离开了这充满脂粉香和腐朽味的春意楼。只留下瘫软在地的冯老鸨和一群噤若寒蝉的打手龟公。
走在回府的路上,寒风依旧刺骨,但阳光似乎挣扎着从云层后透出了一点微光。
章淑芬看着担架上昏迷不醒的许林芳,又看看紧紧跟着、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眼神执拗的林艺和黑娃,重重地叹了口气:“姐,这几个丫头,以后就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们。”她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林艺瘦弱的肩膀。
苏翠娥看着前方,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嗯。好好待她们。”能救出来,就好。剩下的路,得靠她们自己走了。那眼神中的渴望,她看到了。只希望这渴望,最终能引向正途。
章淑芬手臂猛地一挥,“哐当!”茶桌连同上面精致的茶具瞬间飞起,稀里哗啦砸了一地。茶水四溅,碎片横飞。
“喝你爹的茶!”她声音尖利,像淬了火的刀子,“老娘是来喝茶的吗?瞎了你的狗眼!”
她往前一步,几乎戳到冯老鸨的鼻子尖,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把你这里,所有十四岁以下的小丫头片子,一个不落,全给老娘叫出来!”
“听清楚!是‘所有’!”章淑芬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少一个,老娘跟你说话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我就大耳刮子抽你!一边抽一边问,懂了没?!”
旁边的苏翠娥,气度沉稳得多,但压迫感更甚。她眼皮都没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满地的狼藉:“这地方,里里外外,我的人已经围死了。你背后站的是谁,我不管。见了我家国公爷,他也得跪下磕头。”
她男人,皇帝的亲舅舅,当朝国公。这身份,就是最大的底气。仗势欺人?不,此刻是仗势救人,她用得理直气壮。
冯老鸨脸上的脂粉簌簌往下掉,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眼前这两位,她一个都惹不起。再耍花腔,怕是要当场交代。她再不敢推脱,扯着变调的嗓子冲龟公吼:“聋了吗!还不快去!把所有小丫头都叫来!快!一个都不能少!”
她扭头对着苏翠娥,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国公夫人息怒!国公爷……国公爷那是天上的大人物,我们主子见了,肯定……肯定得磕头!可我们这里真没犯王法啊!都是正经手续,前任郭县令批的,邓大人在任时也查过,我们都是规规矩矩开门做生意……”
她语无伦次辩解,试图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