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枝头积着残雪,章淑芬靠在藤椅上绣并蒂莲,针尖突然被外甥女夺了去。苏蝉衣攥着绣绷跺脚:"二柱哥中了举还要考状元,您得活到九十九坐八抬大轿!"红头绳在她辫梢一跳一跳,惊得炭盆迸出几点火星。
檐角铜铃被北风吹得叮当响。太后扶着鎏金暖炉跨过门槛,玄色斗篷扫过青砖地:"初八送聘礼来,哀家库房里的珊瑚屏风正好添妆。"她指尖在苏翠娥粗布围裙上顿了顿,"那些田产地契都过到你名下,叶家不兴纳妾的规矩。"
苏翠娥攥着擀面杖的手微微发抖,面渣簌簌落在酸菜馅盆里。章淑芬忙扯她袖子:"姐快谢恩呐!"又冲太后赔笑,"民妇姐姐这是欢喜傻了,娘娘您瞧这酸菜剁得多细..."
国公爷叶锦策在门外搓了半刻钟手,终于掀帘进来。玄狐大氅肩头落满雪粒子,却从怀里掏出个温热的油纸包:"西街李记的糖炒栗子,蝉衣昨儿念叨的。"他不敢看苏翠娥,转头去拨弄窗台上冻蔫的水仙,"那个...城隍庙今儿有杂耍..."
苏蝉衣"噗嗤"笑出声,拽着邓凌就往外跑:"叶伯伯带我娘去看胸口碎大石!"两个丫头石榴红的裙角扫过门帘,惊得廊下鸽子扑棱棱飞起。
邓夫人往苏蝉衣手里塞荷包时,摸到她指节上的冻疮,心尖一颤。金锞子硌着粗布口袋沙沙响:"好孩子,往后常来陪凌儿绣花。"她望着少女蹦跳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家库房那匹云锦,该裁成春衫才配这鲜活气儿。
城隍庙前,叶锦策举着糖画手足无措。苏翠娥发间木簪被挤歪了,正扶着面具摊子喘气。忽听得"咔嚓"一声,转头见国公爷徒手劈开个冻梨,汁水顺着虎口刀疤往下淌。
"给。"他把完好的半边递过来,耳根比摊上挂的灯笼还红,"你爱吃的..."
苏翠娥怔怔望着梨肉上细密的牙印——二十年前许家柴房,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也是这样掰开偷来的冻梨。她突然抢过梨子咬了一大口,冰碴子混着泪往肚里咽:"叶锦策,你当年为什么不说..."
戏台子那边"咚"地敲响铜锣。喷火艺人张嘴吐出三丈火龙,照得叶锦策眸中水光忽明忽暗。他解下大氅裹住发抖的妇人,声音闷在貂毛领子里:"我怕你嫌我满手血腥..."
邓家后罩房里,邓凌正往苏蝉衣腕上系五彩绳:"听说国公府比县衙大十倍!"她忽然抽噎起来,"你去了京城,谁陪我采莲蓬?"
苏蝉衣把草编蚂蚱塞进她手心:"我才不稀罕当小姐!上回许老婆子骂我是野种,叶伯伯差点拆了她家房梁..."她忽然噤声,盯着窗纸上晃过的人影——许庚辰正扒在墙头,手里攥着根褪色的红头绳。
国公府侍卫从月洞门闪出时,苏蝉衣已经抄起门闩。瘸腿男人摔在雪地里怪笑:"小野种攀上高枝了?你娘跟野男人..."话没说完就被麻袋套住,暗卫靴底碾过他完好的那条腿:"国公爷吩咐,许家人再敢靠近,打断五肢喂狗。"
正房里,章淑芬对着龙凤喜烛剪灯花。烛泪滴在苏翠娥旧襦裙上,烫出个焦黄的洞:"姐你看,这料子还是那年咱俩扯的..."她忽然哽咽,"许家老宅地窖里那些嫁妆,叶大哥早派人挖出来了..."
苏翠娥摩挲着妆奁里的银丁香。这是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新嫁娘都要戴这个。二十年来她只敢在除夕夜取出看看,如今却要换成嵌东珠的金簪子。
更鼓敲过三响时,叶锦策还在院中练剑。剑风扫落梅枝上的雪,露出底下点点花苞。侍卫呈上密报时,他瞥见"许丙寅溺毙"几个字,反手将信纸掷入火盆。
火光映着墙上挂的旧蓑衣——那夜他背着中箭的苏翠娥逃出许家,血把蓑草都染红了。如今蓑衣旁悬着御赐的龙泉剑,剑穗上两颗明珠,恰似她发间将换下的银丁香。
……
蝉鸣聒噪的晌午,邓凌揪着柳枝在溪边踱步,绣鞋尖踢飞颗鹅卵石:"国公爷当真要明媒正娶?"她盯着水面晃动的金步摇倒影,"我是怕苏姨受委屈......"
苏蝉衣将裙摆掖在腰间,赤脚踩在溪石上摸螺蛳:"叶伯伯应了我娘三个条件——住在万福县、照常开食肆、不许纳妾。"说着扬起下巴,"昨儿礼部送来三十抬聘礼,红绸子从县城铺到村口。"
邓凌手里的柳枝"咔嚓"折断,惊飞芦苇丛里的翠鸟。她想起前日母亲对着黄历发愁:"知府家的傻儿子来提亲,你爹竟说要考虑......"
"邓小姐!"破锣嗓子打断思绪。小乞儿举着封信从田埂跑来,草鞋甩出丈远。夏欢横臂拦住,两根银簪挑开信封抖了抖,掉出张洒金笺。
"酸诗配癞蛤蟆,倒应景。"邓凌扫了眼笺上歪诗,帕子掩鼻像沾了秽物。苏蝉衣凑过来瞧,突然夺过信纸撕得粉碎:"许辛酉这瘸腿王八!"
碎纸片飘进溪水,墨迹在漩涡里晕成黑雾。邓凌攥紧她发抖的手:"你娘既与他断了亲......"
"早该让衙役打断他另一条腿!"苏蝉衣抬脚踹飞螺蛳篓,青壳螺蛳滚进草丛。夏欢忙掏出薄荷膏给她揉太阳穴:"姑娘仔细头疼病犯了。"
县衙后堂,邓县令捏着誊抄的诗笺,鼻尖沁出油汗。檀木案上供着的《大梁律》哗啦啦翻动,惊得师爷笔尖滴落墨点。
"给本官拖出来!"惊堂木拍碎茶盏。袁捕头拎着许辛酉的后领往石阶上摔,铁链刮下片青苔。许辛酉啐出口血沫,乜斜着眼笑:"待我娘嫁入国公府......"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袁捕头蒲扇大的巴掌扇过去,金牙蹦到公堂柱子上。许辛酉晃着脑袋,血水顺着豁牙往下淌:"我娘是国公夫人......"
"夫人?"邓县令踹翻案几,官靴碾碎洒金笺,"国公爷今晨递的婚书,写的是苏氏翠娥!"他抓起惊堂木要砸,瞥见廊下飘过的藕荷色裙角——女儿正扶着苏蝉衣往偏厅去。
许辛酉突然挣扎着往前爬:"凌儿!凌儿你听我说......"夏欢抄起扫帚劈头盖脸打下去:"腌臜泼才!我家小姐的闺名也是你叫的?"
偏厅里,苏蝉衣将冰帕子敷在邓凌手上:"该拿烙铁烫烂他的嘴。"邓凌盯着窗棂外晃动的皂隶衣角,忽然轻声道:"你娘要的三个条件......"
"不要深宅大院,不要绫罗绸缎。"苏蝉衣掰着手指,"叶伯伯说,我娘在麦田里笑的模样,比京城那些夫人都鲜亮。"她摸出荷包里的桃木小剑,"这是叶伯伯刻的,说等我及笄就教骑射。"
前院传来杀猪般的嚎叫。许辛酉被倒吊在槐树上,袁捕头正拿竹板抽他脚心:"让你肖想大小姐!让你写酸诗!"树杈上挂着的画眉扑棱翅膀,拉泡白屎正中他眉心。
邓凌倚着雕花门框冷笑:"该往他嘴里塞马粪。"转头见苏蝉衣在剥莲子,嫩绿的莲心攒成小山,"你倒沉得住气。"
"裘神医说娘胎里带的毒清了。"苏蝉衣将莲心抛进茶盏,"从前许家人打我,我只会缩在柴房哭。现在......"她突然扬手,茶盏摔在许辛酉头边迸成碎片,"听个响儿多痛快!"
暮色染红县衙瓦当时,苏蝉衣挎着食盒往大牢去。狱卒殷勤引路,油灯照见许辛酉蜷在草堆里,左腿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
"三哥。"她甜笑着打开食盒,"叶伯伯送来的鹿茸膏,专治腿疾。"许辛酉浑浊的眼珠骤然发亮,脏手刚碰到瓷瓶,整盒药膏全扣在他溃烂的脚踝上。
蝉鸣声里,少女哼着童谣拐出地牢。狱卒啐了口唾沫,将满地打滚的许辛酉踹回牢房。月光漏进铁窗,照见墙角的瓷瓶碎片上刻着小小"苏"字——正是当年许辛酉逼她娘喝堕胎药的药罐。
牢房天窗漏下的雪粒子打在许辛酉额角,他舔着裂口的嘴唇笑:"大人可知令千金最爱在脚踝系红绳?"污黑指甲在墙上划出歪扭的八字,"乙未年腊月初七寅时三刻..."
"啪!"砚台砸在他肩头,邓县令攥着诗笺的手青筋暴起:"就凭你这瘸子也配肖想凌儿?"纸页上"酥胸半掩"四个字被朱砂圈得血红,墨迹晕开处还沾着脂粉香。
许辛酉吐出口血沫,豁牙漏风:"上辈子您亲自给我俩合过八字..."话没说完又被踹翻,官靴碾着他完好的左腿:"本官现在就把你阉了送净身房!"
苏翠娥进门时正听见这话。她摘下斗篷兜帽,发间银簪在油灯下晃出冷光:"大人且慢。"叶锦策的暗卫无声封住牢门,玄铁腰牌惊得狱卒倒退三步。
"娘!"许辛酉突然挣开锁链扑过来,"儿子知道您也重活一世!"他扒着栅栏嘶喊,"上个月您给杜家送的红木匣,装的是前朝皇后的凤头钗对不对?"
叶锦策指尖微动,暗卫立刻卸了许辛酉下巴。苏翠娥抚过腕间疤痕——这是许家老爷用烟杆烫的,那年她偷了半块馍给叶锦策。如今这疤上戴着翡翠镯子,是今早太后赏的。
"你想要什么?"她示意暗卫松开钳制。
许辛酉眼球凸出:"让国公爷给我个五品官!再杀了邓县令..."话音未落就被铁链勒住喉咙,叶锦策从阴影里走出,掌心躺着枚带血的铜钱:"二十年前你往翠娥药里掺砒霜时,可想过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