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夫人常……常在大小姐面前提起已故的先夫人……说……说大小姐的眉眼像极了先夫人,只可惜……只可惜福薄……还总说……说国公爷您忙于朝务,顾不上后院,让大小姐懂事些,莫要……莫要拿些小事去烦扰您……”张嬷嬷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血口喷人!”苏翠娥尖叫一声,扑上去就想撕打张嬷嬷。
“够了!”叶锦策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院落都安静下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状若疯妇的苏翠娥,再看看地上抖成一团的张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抄经祈福是假,软禁是真!提起亡妻,句句戳心!明为“懂事”,实则隔绝父女!这哪里是“视如己出”?这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钝刀子割肉般消磨着他女儿的心气神!
“苏翠娥!”叶锦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你好!你真是好得很!我叶锦策竟娶了你这样一条毒蛇进门!”
“老爷!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是这老刁奴污蔑我!”苏翠娥扑到叶锦策脚边,抱住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我对佩兰的心,天地可鉴!定是有人挑唆!定是佩兰她……她误会了妾身啊!”
“误会?”叶锦策猛地一脚将她踹开,力道之大,让苏翠娥直接滚倒在地,钗环散乱,狼狈不堪。“裘神医的诊断是误会?佩兰差点死在病榻上是误会?张嬷嬷的证词也是误会?!苏翠娥,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本公看着恶心!”
他不再看她一眼,转向裘神医,深深一揖,语气沉重而恳切:“神医,小女……日后该如何调养?无论需要何等珍贵药材,我晋国公府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只求神医救救小女!”
裘神医看着眼前这国公府骤然掀起的滔天巨浪,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拱手回礼:“国公爷言重了。大小姐心脉受损,需长期静养,汤药固本之外,心境最为紧要。务必让她远离忧思烦扰,身边伺候之人,更要精心挑选,务必是真正体贴、能让她开怀之人。若能如此,悉心调养三五年,或可恢复大半元气。若再受刺激……”他摇了摇头,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叶锦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如铁:“叶某明白了!多谢神医指点!”他转身,对着管家厉声吩咐:“传令!夫人苏氏,心性不慈,苛待嫡女,即日起禁足于西苑佛堂,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府中中馈,暂由……由凌姨娘代为掌管!”
“老爷!”苏翠娥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发出绝望的哀鸣。
叶锦策充耳不闻,目光投向女儿紧闭的房门,那里面躺着他差点失去的珍宝。他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佩兰的院子,里外给我彻底清查!所有可疑的、伺候不经心的,一律发卖!重新挑选最稳妥、最忠心的嬷嬷丫鬟进去!从今日起,大小姐院中一切用度,按我份例双倍供给!谁敢怠慢,家法伺候!”
他的命令一条条砸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涤荡着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硝烟的深宅。他走到女儿房门前,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内室里药香弥漫,光线柔和。苏佩兰静静地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高热虽退,但病痛的折磨让她消瘦得厉害,盖在锦被下的身体单薄得令人心酸。
叶锦策在床边轻轻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碰女儿的脸颊,却又怕惊扰了她。指尖在离她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微微颤抖。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晋国公,此刻眼中只剩下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痛悔和后怕。
“佩兰……”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爹……爹错了……爹没能护好你……”他低下头,宽厚的肩膀微微耸动,一滴滚烫的男儿泪,终于砸落在冰冷的床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室内洒下长长的、寂寥的光影。国公府的这场风暴,暂时平息了。但风暴中心那个沉睡的少女,她的心伤,她的前路,才刚刚显露出冰山一角。而那位被禁足的继母,眼中的怨毒与不甘,也如同暗夜里的毒藤,悄然滋生蔓延。
“很苦吗?”臭蛋一听药苦,小眉头立刻拧成个死疙瘩,整张脸皱得像颗风干的苦瓜,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
章淑芬把手里那碗黑乎乎、冒着热气还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汤往桌上重重一搁,碗底磕在木头桌面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她叉着腰,眼睛一瞪,嗓门拔高:“臭小子!你要是不喝,我就请你吃‘竹笋炒肉’,管饱!”
“竹笋炒肉”四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钩起了臭蛋屁股上深刻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手偷偷往后捂了捂,但嘴巴依旧硬得像块石头:“炒就炒!反正不喝!苦死啦!比黄连还苦!”
“嘿!反了你了!”章淑芬眉毛一竖,作势就要去抓挂在门后那根油光水滑的小竹鞭。那鞭子不长,却结实得很,抽在手心屁股上,火辣辣的疼,是臭蛋最怕的东西之一。
眼看奶奶动了真格,臭蛋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从凳子上蹦下来,光着脚丫子就往堂屋外面跑。他跑得飞快,带起一阵风,目标是院子里那棵老大的歪脖子枣树——那是他最后的堡垒。
“你给我站住!”章淑芬气得直跺脚,抄起竹鞭就追了出去。老太太腿脚不如小崽子灵便,但气势十足,追得臭蛋绕着枣树“嗷嗷”叫唤,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救命啊!奶奶要打人啦!苦药害死人啦!”臭蛋一边绕着树转圈,一边扯着嗓子干嚎,试图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最好能引来他爹或者他娘当救兵。
可惜,他爹叶锦林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他娘王秀英也在后院菜园子里忙活。他唯一的姐姐大丫,这会儿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纳着一只鞋底,听见动静,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鸡飞狗跳的祖孙俩,撇撇嘴,又低下头去,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得飞快,一副见怪不怪、懒得搭理的模样。
“大丫!姐!救命!”臭蛋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试图往姐姐那边跑。
大丫眼皮都没抬,凉凉地甩过来一句:“嚎什么嚎?病了就得喝药!不喝药病能好吗?奶奶是为你好!再嚎,连你那份蜜饯都没了!”
一听到“蜜饯”,臭蛋嚎叫的声音卡了一下壳。那是他娘昨天赶集特意买回来的,金黄金黄的杏脯,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糖霜,又酸又甜,好吃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他偷偷去摸过罐子好几回了,就等着喝完药解苦用呢!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章淑芬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前,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揪住了臭蛋的后衣领子。臭蛋像只被拎住后颈皮的小猫,瞬间蔫了,两条腿在空中徒劳地蹬了几下。
“跑?再跑一个试试?”章淑芬喘着粗气,把他拎回堂屋,按在刚才那张凳子上,小竹鞭“啪”地一声拍在旁边的桌角,发出脆响,震得桌上的药碗都晃了晃,“坐好!今天这碗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臭蛋被按在凳子上,像坐在了针毡上,扭来扭去,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是装的,是真委屈,真害怕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奶奶……它闻着就好苦……我喝了会吐的……”他带着哭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苦?良药苦口利于病!你懂不懂?”章淑芬瞪着他,“你看看你,前些日子烧得跟小火炉似的,说胡话,吃不下饭,小脸瘦了一圈!要不是郎中开的这副药,你能这么快退烧?能有力气在这儿跟我耍横?现在烧是退了点,可病根儿还没去干净!不把这碗药喝下去,病气卷土重来,烧得更厉害,看你怎么办!”老太太连珠炮似的一顿数落,句句在理。
臭蛋被训得哑口无言,扁着嘴,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汤,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根树皮还有某种虫子干的味道。他光是闻着,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他求助似的看向门口的姐姐大丫。
大丫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鞋底,慢悠悠地走过来。她比臭蛋大五岁,身量已经抽条,脸上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出几分少女的清秀。她看了看弟弟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又看了看桌上那碗药,没像奶奶那样凶,只是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无奈:“臭蛋,听奶奶话。喝了就好了。你看我上次风寒,不也乖乖喝了?苦是苦点,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再赶紧吃块蜜饯压一压,也就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喝个药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
“你……你喝的那次没这么黑!也没这么臭!”臭蛋找到了反驳点,带着哭腔指控。
“药方不一样,味道能一样吗?”大丫白了他一眼,“郎中说了,你这病邪气重,就得下重药。快喝吧,凉了更苦。”说着,她伸手去端那碗药。
臭蛋一看姐姐要来硬的,立刻又慌了,身子拼命往后缩,带着哭音喊:“我不!我就不!苦死了!喝了会死掉的!”
“死掉?胡说八道!”章淑芬气得又想抄竹鞭。
“好了好了,”大丫拦住奶奶,眼珠转了转,看向臭蛋,突然换了个话题,“臭蛋,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夏天,你偷摸去河边玩水,差点被水卷走,是谁把你捞上来的?”
臭蛋愣了一下,不明白姐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当然记得,是隔壁的二牛哥,他水性最好。
大丫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二牛哥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肚子鼓鼓的,喝了一肚子脏水,脸都紫了。后来郎中给你灌了什么?是不是黑乎乎的药汤,还让你吐了个昏天黑地?那药比这个还难闻呢!你不也喝下去了?要不是那碗药,你能把肚子里的脏水吐干净?能活蹦乱跳到现在?”
臭蛋张了张嘴,没词儿了。那次的事他印象深刻,那药灌下去,喉咙火烧火燎,然后翻江倒海地吐,难受得要命,可吐完确实舒服多了。
大丫看他神色松动,赶紧趁热打铁,把药碗端到他嘴边,语气放软了些:“你看,那么苦那么难受的药你都喝过,还怕这一碗?这碗是治你发烧咳嗽的,喝了身上就不难受了,头也不晕了,饭也能吃下了。想想娘给你留的蜜饯,金黄金黄的,可甜了!喝完这一碗,那罐子蜜饯都给你吃!”
蜜饯!金黄金黄、裹着糖霜的杏脯!臭蛋的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嘴里仿佛尝到了那酸甜的滋味。再看看眼前这碗黑药汤,好像……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至少比上次灌肠的脏药强点?
章淑芬也放缓了语气,带着点哄劝:“乖孙,听奶奶话,快喝了。喝完了,奶奶去鸡窝里看看,今儿有没有双黄蛋,给你煮一个补补身子。”
双黄蛋!那可是稀罕物!臭蛋的眼睛亮了一下。
药碗就在嘴边,那古怪的气味直冲鼻腔。臭蛋看着姐姐鼓励的眼神,又想想蜜饯和双黄蛋,再想想奶奶手里那根随时可能落下的竹鞭……他闭了闭眼,心一横,捏住了自己的小鼻子!
豁出去了!
他张开嘴,大丫赶紧把碗沿凑上去。臭蛋屏住呼吸,像赴死的壮士,猛地一仰头——
“咕咚!咕咚!咕咚!”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苦涩和怪味的液体,汹涌地灌进喉咙。那滋味,简直像是把发霉的树根、晒干的虫子、烧焦的泥土一股脑儿塞进了嘴里!苦得他天灵盖都在颤抖,恶心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就喷出来!
“呕……”他本能地想吐。
“不许吐!咽下去!”章淑芬在旁边厉声喝道。
大丫也死死按住碗:“快!快咽下去!就几口了!”
臭蛋被这一吼,强忍着那股翻腾的恶心感,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力,硬是把剩下的小半碗药,狠狠地、艰难地咽了下去!
“呕——!”药一喝完,他立刻推开碗,趴在凳子边上干呕起来,小脸皱成一团,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像刚遭受了十大酷刑。
“快!蜜饯!蜜饯!”章淑芬赶紧朝大丫喊。
大丫早就准备好了,飞快地从旁边柜子上的小陶罐里拈出一块最大的、裹着厚厚糖霜的金黄杏脯,一把塞进臭蛋还在干呕的嘴里。
甜!极致的甜!
蜜饯一入口,那霸道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苦涩怪味,瞬间被一股汹涌的、纯粹的甜意冲散了大半。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迅速抚慰了饱受摧残的味蕾。臭蛋像沙漠里快渴死的人遇到甘泉,贪婪地吮吸着那块蜜饯,用力地咀嚼着,让那甜丝丝的味道迅速占领整个嘴巴。
“唔……甜……”他含糊地呜咽着,眼泪还在流,但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一些,脸上那种视死如归的悲壮也变成了劫后余生的委屈。
章淑芬看他终于把药喝下去了,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老脸也松弛下来。她拿过一块干净的湿布巾,动作有些粗鲁,但力道放轻了许多,胡乱地给孙子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好了好了,喝下去就好了!瞧你这点出息,喝个药跟上刑场似的!下次再敢不喝,看我不真请你吃‘竹笋炒肉’!”
虽然嘴上还在数落,但语气已经软和了。她看着臭蛋含着蜜饯,腮帮子一鼓一鼓,小脸渐渐恢复了点血色,眼神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心疼。她转身去灶屋,真的翻鸡窝找双黄蛋去了。
大丫看着弟弟那副惨兮兮又贪甜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戳了戳他鼓鼓的腮帮子:“瞧你这熊样!以后还逞能不?再敢偷偷脱了衣服下河,病倒了还得喝苦药!”
臭蛋嘴里塞满了甜蜜饯,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再也不敢了”的保证。
那碗苦药的威力确实不容小觑。没过多久,药劲儿就上来了。臭蛋觉得肚子里暖烘烘的,之前那股烦人的燥热感似乎真的在慢慢退散,脑袋里那种昏昏沉沉、像塞了棉花的感觉也轻了不少。但同时,一股强烈的困意像潮水般涌了上来,眼皮变得有千斤重。
他坐在凳子上,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嘴里还含着没化完的蜜饯,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点点。
大丫看着他这迷糊样,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把他从凳子上抱起来。八岁的臭蛋已经有些分量了,大丫抱着有点吃力。她把他抱回里屋,放到他那张小木板床上,扯过薄被给他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