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什么假!"苏翠娥突然起身,"北境军改制正在节骨眼上,你......"
"改制重要,夫人更重要。"叶锦策解下大氅裹住她,"当年你带着孩子们等我,如今换我等你。"
章淑芬瞧着这对夫妻,突然踹了许大锤一脚:"学着点!"许大锤揉着屁股嘟囔:"我哪回出征没给你带胭脂......"
更鼓敲过三响时,太医提着药箱匆匆离去。何嬷嬷端来安神汤,见两位夫人抵额而眠,发间银丝缠作一处。她轻手轻脚放下帘帐,却听章淑芬在梦中呓语:"娘,女儿给您带桂花糕了......"
翌日雪霁,九全在梅林练剑。木剑劈开积雪时,顾二喜抱着慧姐儿驻足廊下。小女娃突然挣开母亲怀抱,踉跄着扑向九全:"爹爹接!"
九全慌忙弃剑去接,后腰撞在梅树干上。红梅簌簌落在慧姐儿发间,他忽然想起肃王府的嬷嬷说过,二少夫人最爱簪红梅。
"哥儿唤错了。"顾二喜匆匆赶来,"该叫师父。"
九全垂首盯着鞋尖:"是属下逾矩......"
"无妨。"顾二喜突然将木剑塞进他掌心,"慧姐儿该学剑了。"
叶锦策立在阁楼窗前,望着梅林中身影:"夫人这招高明。"他摩挲着北境军报,"让九全教慧姐儿习武,既全了二喜念想,又绝了流言蜚语。"
苏翠娥将暖手炉贴在他战甲上:"北境......"
"放心。"叶锦策握住她冰凉的手,"等开春回暖,为夫陪你们回乡。"他望着廊下堆雪人的小狗娃,恍惚又见当年那个攥着糖葫芦喊爹爹的幼子。
章淑芬趴在窗棂上瞧着这一幕,忽然扯过许大锤的耳朵:"学着国公爷的体贴!"许大锤疼得龇牙咧嘴,却瞥见妻子眼角笑纹——自战乱后,她许久不曾这般笑过了。
……
暮色染红窗棂时,章淑芬正攥着账本对账。算珠"噼啪"作响间,她突然拍案而起:"许大锤!这个月怎少了二两银子?"
许大锤手一抖,茶盏"哐当"摔碎在地。他蹲身捡碎片时,章淑芬的绣鞋已踩住他指尖:"说!是不是拿去养外室了?"
"天地良心!"许大锤疼得龇牙咧嘴,"前日巡街遇见个卖身葬父的......"
"好哇!"章淑芬抄起鸡毛掸子,"敢情是看人家楚楚可怜,要往家里领?"掸子挥到半空,忽见丈夫耳根通红,倒像是被调戏的小媳妇。
苏翠娥掀帘进来时,正撞见许大锤抱头鼠窜。她倚着门框轻笑:"妹子这掸子使得,倒比当年逃荒时打野狗的架势还凶。"
"姐!"章淑芬气得跺脚,"这憨货拿银子贴补外人!"
"是个汉子!"许大锤突然梗着脖子喊,"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比划着胸口,"这么高的个头,哭得跟个娘们似的......"
章淑芬的掸子僵在半空。她想起那年饥荒,许大锤也是这般红着眼背她逃出死人堆。鸡毛簌簌落在青砖地上,混着窗外飘进的桂花香。
"原是要给媳妇儿买生辰礼。"许大锤摸出荷包,里头躺着几枚铜板,"攒了两个月......"粗粝的指尖摩挲着褪色的鸳鸯绣样,那是章淑芬新婚时绣的。
叶锦策负手踱进来,玄色官袍扫过满地狼藉:"大锤兄弟这是学古人仗义疏财?"他拾起碎瓷片,"上月西市米价......"
"涨了三成!"许大锤突然来了精神,"那汉子要葬的是老父亲,米铺老板竟要收五两......"
章淑芬的掸子"啪嗒"落地。她望着丈夫眉飞色舞的模样,恍惚又见少年时的许大锤,为给她讨碗粥被掌柜打得鼻青脸肿。
"我想家了。"她突然哽咽,"想给爹娘坟头添抔土。"
满室俱寂。许大锤的滔滔不绝卡在喉间,他望着妻子发间新添的白丝,想起灵台县老宅那株歪脖子枣树——逃荒前夜,章淑芬就是在那树下埋了半袋苞谷。
苏翠娥抚着腕间玉镯:"开春回暖,咱们一道回去。"镯子是叶锦策北征归来时送的,刻着"平安"二字,"让孩子们自己选,要闯荡还是要归乡。"
"佩兰的婚事......"章淑芬攥紧帕子。前日相看的礼部侍郎之子,瞧着比许大锤还憨。
"儿孙自有儿孙福。"叶锦策将碎瓷拼成朵梅花,"当年你我私奔时,岳父不也举着扫帚追出三里地?"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许大锤突然摸出个油纸包:"其实......"层层剥开,竟是半块桂花糕,"那汉子给的谢礼,说要给媳妇儿尝尝。"
章淑芬拈起碎屑,甜香混着土腥气。她忽然想起那年许大锤用最后半块饼换来的桂花糖,也是这般沾着草屑。
"脏了。"她作势要扔。
"别!"许大锤慌忙去接,"我尝过了,没毒......"
话未说完,章淑芬已将碎屑含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的刹那,许大锤突然被揪住耳朵:"明年回乡,你给我种片桂花林!"
"成!成!"许大锤龇牙咧嘴地应着,眼底却漾着笑。窗外明月高悬,照见廊下九全教慧姐儿扎马步的身影,竟与当年许丙寅教小妹习武的画面重叠。
暮色漫过宫墙时,苏蝉衣提着药箱疾步穿过游廊。檐角铜铃被北风撞得叮当乱响,惊得抱厦里喂鱼的宫娥险些打翻瓷钵。
"凌姐姐!"她掀开锦帘,正撞见邓凌对着盆枯梅发呆。炭盆将熄未熄,映得那袭月白宫装越发清冷。
邓凌指尖抚过梅枝断口:"你瞧,开得最好的那枝,昨儿被雪压折了。"
苏蝉衣夺过剪子:"枯枝就该剪了,来年才能发新芽。"银剪"咔嚓"剪去腐根,惊得邓凌后退半步。
"蝉衣你......"
"姐姐可知万福县的弃婴塔?"苏蝉衣突然开口,"我打算开个育婴堂,收留那些被扔进塔里的孩子。"
邓凌腕间玉镯"当啷"磕在案几上。她想起前日经过冷宫,听见弃妃抱着枕头哼摇篮曲。那调子与幼时乳母哄她的歌谣,竟有七八分相似。
"皇上他......"邓凌忽然哽咽,"那日我小产,他正陪着新晋的刘昭容打双陆。"
苏蝉衣将暖炉塞进她怀中:"姐姐,这宫里不缺嫔妃,可万福县缺个建育婴堂的邓娘子。"
檐下忽起喧哗,小太监尖着嗓子通传:"皇上驾到——"
邓凌慌忙拭泪,却见苏蝉衣挡在门前:"臣女正与娘娘商议育婴堂章程,陛下可要听听?"
明黄袍角扫过门槛,年轻帝王驻足廊下:"朕记得,你与许梓岳的婚期......"
"婚约不是枷锁。"苏蝉衣昂首,"正如陛下当年为灾民开仓,也不是因着哪位娘娘的枕头风。"
邓凌倏地站起,碰翻了案上针线筐。五色丝线滚落满地,像极了那年她为未出世孩儿绣的百家被。
三更梆子敲响时,苏蝉衣踩着宫灯投下的光斑往回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许梓岳拎着食盒追上来:"太后赏的杏仁酪,还热着。"
"你怎进宫了?"
"听说某位女大夫要拐带皇妃私奔。"许梓岳解下大氅裹住她,"为夫自然要来......"
"谁是你夫人!"苏蝉衣踩他靴尖,"育婴堂的账本还没......"
"为夫管着户部,最擅算账。"许梓岳突然正色,"万福县三十七座弃婴塔,我已着人绘了舆图。"
宫墙夹道间,两只灰雀扑棱着掠过琉璃瓦。苏蝉衣望着许梓岳眼底跳动的灯火,忽然想起那年他中状元游街时,也是这样亮晶晶的眼神。
"蝉衣。"许梓岳突然握住她指尖,"等育婴堂办起来,咱们就在枣树下拜天地。"
"哪来的枣树?"
"你七岁那年,在万福县老宅种的那棵。"许梓岳从袖中摸出颗干瘪的枣子,"去年回去时摘的。"
苏蝉衣怔怔望着枣子上的虫眼。逃荒那年,她饿得啃树皮时,是许梓岳翻过断墙递来半颗青枣。枣核卡在喉间的滋味,她记了整整十年。
慈宁宫暖阁里,太后摩挲着小狗娃的虎头帽:"哀家派一队金鳞卫随行,路上......"
"姑母放心。"苏蝉衣抱着熟睡的幼弟进来,"金鳞卫留着护您,我有许梓岳送的机关弩。"
太后望着她腰间露出的弩箭柄,忽然笑出声:"当年你爹求娶翠娥,也是这般......"
"娘娘!"苏翠娥红着脸打断,"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许梓岳在宫门外呵着白气跺脚。当值的金鳞卫统领凑过来:"许大人,苏姑娘真要办育婴堂?"
"是许夫人。"许梓岳纠正道,"等开了春,还请兄弟帮忙运批棉衣。"
雪粒子扑在脸上,他望着宫墙上掠过的黑影,忽然想起苏蝉衣的话:"这世道女子不易,咱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更鼓声中,邓凌对着铜镜拆开发髻。镜中忽然多出个明黄身影,她指尖一颤,玉梳"啪"地摔成两截。
"朕听说......"皇帝拾起半截玉梳,"你要办育婴堂?"
邓凌盯着梳齿间缠绕的青丝:"臣妾......臣妾想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准了。"皇帝突然将另一半玉梳揣进袖中,"明日让内务府拨五千两。"
殿外风雪呼啸,邓凌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苏蝉衣的话:"姐姐,宫墙外的梅花,开得比宫里艳。"
……
暮色漫过琉璃瓦时,苏蝉衣踩着满地枯叶闯进清凉宫。夏欢提着灯笼追上来,烛火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二小姐当心,这青苔滑得很......"
"凌姐姐!"苏蝉衣推开掉漆的朱门,正撞见邓凌倚着冰裂纹窗格发呆。案几上的白梅枯了大半,花瓣簌簌落在她月白裙裾上,倒像洒了层雪。
邓凌转过脸时,苏蝉衣瞧见她鬓边银丝又添了几根。不过双十年华的人,竟比太后殿里的老嬷嬷还要暮气沉沉。
"蝉衣。"邓凌指尖抚过梅枝断口,"你瞧,开得最好的那枝,昨儿被风折了。"
苏蝉衣夺过剪子"咔嚓"剪去腐根:"枯枝败叶就该清干净,来年才能发新芽。"她故意剪得狠了些,碎屑溅到邓凌手背上。
夏欢端来茶盏时,苏蝉衣正掀开食盒:"太后小厨房的桂花酥,还热乎着。"她拈起块糕点往邓凌嘴边送,"姐姐尝尝,比咱们在万福县偷吃的那家......"
"蝉衣。"邓凌偏头避开,"我早不爱吃甜了。"
穿堂风卷起满地梅瓣,苏蝉衣突然想起那年上元节。邓凌穿着石榴红袄子,举着糖葫芦追她满街跑,银铃似的笑声惊得摊贩直捂耳朵。
"那咱们去御花园逛逛?"苏蝉衣拽她衣袖,"听说新移栽的绿梅......"
"蝉衣。"邓凌按住她手背,"你瞧这宫墙上的日头,是不是比外头暗些?"
苏蝉衣顺着她目光望去。夕阳卡在飞檐斗拱间,金辉漏过格窗投在地上,竟碎成斑驳的铜钱纹。她突然拽着邓凌往外冲:"定是瓦当积灰了,我帮姐姐擦干净!"
邓凌踉跄着被拖到廊下,苏蝉衣已踩上石墩。夏欢吓得扔了灯笼:"二小姐使不得!"
"怕什么!"苏蝉衣踮脚去够檐角,"当年咱们偷枣子......"话没说完,瓦当"咔嗒"松脱,惊得她往后仰倒。
"当心!"邓凌伸手去接,却被带着跌坐在地。青砖凉意透过裙裾,她忽然笑出声——多久没这般狼狈过了?
苏蝉衣趁机往她嘴里塞桂花酥:"姐姐笑起来多好看。"碎屑沾在唇边,像极了那年她们躲在枣树上偷吃的模样。
暮鼓敲响时,邓凌倚着美人靠听苏蝉衣说书般讲宫外事。小丫头手舞足蹈比划着:"许梓岳前日查账,竟把算盘珠子崩到刘尚书脑门上......"
"你呀。"邓凌戳她额头,"都要嫁人了还这般......"
"我才不嫁!"苏蝉衣突然抱住她胳膊,"我要在万福县办育婴堂,姐姐来当掌事嬷嬷可好?"
夜风卷着梅香掠过,邓凌腕间玉镯"叮"地磕在栏杆上。她望着宫墙上掠过的黑影,恍惚又见那年杏花微雨,年轻帝王执起她的手说"朕许你一世自在"。
"蝉衣。"邓凌突然解下玉镯,"这个......"
"我不要!"苏蝉衣捂住耳朵,"姐姐答应过要给我当嫁妆的!"
"是给你未来孩儿的。"邓凌将玉镯套回她腕间,"当年我娘说,这是给外孙......"话到一半哽住,她别过脸去咳了几声。
苏蝉衣突然扑进她怀里:"那姐姐亲自来送!"温热的泪水洇湿衣襟,邓凌望着檐角渐圆的月亮,忽然想起太医说"娘娘若再这般郁结于心......"
三更梆子响时,苏蝉衣踩着满地清辉往回走。夏欢追上来塞给她个包袱:"娘娘让奴婢转交的。"里头是邓凌未绣完的虎头帽,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宫道拐角处突然转出个明黄身影。苏蝉衣攥紧虎头帽正要跪,却听皇帝问:"她可用了晚膳?"
"陛下自己去瞧......"苏蝉衣抬头时,帝王已大步流星走向清凉宫。夜风送来句模糊的"传膳",惊飞了歇在宫墙上的夜枭。
苏蝉衣正拽着邓凌的袖角耍赖:"凌姐姐须得让我三个回合!"毽子在她指尖转得飞快,绯色穗子扫过邓凌苍白的脸颊。
邓凌望着檐角残阳,恍惚又见那年秋千架上,苏蝉衣为争彩头跌进月季丛的模样。她接过毽子轻抛:"让你五个又何妨?"话音未落,绣鞋尖已勾起个漂亮的弧线。
夏欢捧着鸡汤立在廊下,看毽子翻飞惊起栖鸦。自小产后,主子头回露出这般鲜活神色,倒像那年上元节偷溜出府的少女。她抹了把泪,悄悄将盛满的汤碗搁在石桌上。
"凌姐姐耍赖!"苏蝉衣突然扑过来挠她腰窝,"说好让我五个......"
邓凌踉跄着跌坐石凳,发间玉簪"叮"地磕在青砖上。她望着滚进草丛的毽子,忽然瞥见明黄袍角掠过月洞门——那人负手立在影壁后,恍若窥视幸福的幽魂。
"蝉衣。"邓凌指尖掐进掌心,"我乏了。"
苏蝉衣顺着她目光望去,正撞见皇帝阴沉的脸色。她故意拔高嗓门:"凌姐姐再陪我饮盏茶!太后宫里新贡的云雾......"
"回吧。"邓凌拂开她的手,月白裙裾扫过满地落英。朱门"吱呀"合拢时,苏蝉衣瞧见她腕间玉镯撞上门栓,裂纹如蛛网蔓延。
皇帝自影壁后转出,玄色皂靴碾碎毽羽:"表妹好兴致。"
"陛下安好。"苏蝉衣伏地行礼,余光瞥见草丛间明黄穗子——是去年端午邓凌亲手打的平安结。
夜风卷着药香掠过宫墙,皇帝忽然道:"陪朕走走。"
苏蝉衣攥紧袖中虎头帽,那是邓凌给未出世孩儿绣的。她跟着穿过九曲回廊,忽听皇帝问:"凌妃近日......"
"凌姐姐说御膳房的杏仁酪太甜。"苏蝉衣打断他,"陛下可知她如今只饮苦丁茶?"
皇帝驻足望月,玉扳指在汉白玉栏上叩出轻响。他想起大婚那夜,邓凌捧着合卺酒说"臣妾最怕苦",眼角胭脂染着娇羞。
苏蝉衣突然跪下:"求陛下开恩,许凌姐姐归宁三日。"
"归宁?"皇帝冷笑,"她父亲上月才递折子要接她回府养病......"
"不是邓府!"苏蝉衣昂首,"是万福县老宅,有株歪脖子枣树的地方。"
更漏声惊飞栖鸟,皇帝望着跪得笔直的少女。月光将她影子拉得老长,竟与当年跪在御书房求娶邓凌的自己重叠。
"你倒敢说。"皇帝拂袖转身,"明日让许梓岳递折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