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蝉衣蹦起来追了两步:"陛下!凌姐姐的枣树......"
"聒噪!"皇帝背着手加快脚步,唇角却扬起弧度。当年邓凌为护那株病树,曾提着裙摆与他理论半日,发间金步摇晃得他心尖发颤。
清凉宫内,邓凌摩挲着裂开的玉镯。夏欢捧着药碗进来:"主子,二小姐留的方子......"
"搁着吧。"邓凌忽然起身推窗,"取纸笔来。"
月光漏进窗棂,她提笔写下"和离书"三字。墨迹未干,忽闻宫墙外传来熟悉的竹哨声——是苏蝉衣幼时与她约定的暗号。
"主子!"夏欢举着竹筒跑来,"二小姐让信鸽捎来的。"
展开字条,歪扭字迹跃然纸上:"枣树抽新芽,等姐来摘果。"邓凌突然笑出声,泪珠砸在"和离"二字上,晕开团团墨花。
皇帝立在宫门外,听着久违的笑声攥紧平安结。穗子缠住指尖的刹那,他忽然想起苏蝉衣的话:"陛下可知,凌姐姐最怕黑?"
五更天未明,圣旨已送至清凉宫。邓凌望着"特许省亲"四字,指尖拂过玉玺印痕——竟与当年合卺酒杯上的缠枝纹一模一样。
"主子!"夏欢翻出箱底旧衣,"这件藕荷色襦裙......"
邓凌抚过袖口磨白的绣花,忽然想起某人的戏言:"朕的凌妃穿藕色,倒比牡丹还艳三分。"
朝阳刺破云层时,苏蝉衣在宫门外探头探脑。瞧见邓凌发间别着金步摇,她突然蹿出来:"凌姐姐这身装扮,倒让我想起......"
"闭嘴!"邓凌红着脸捂她嘴,"还不快走!"
马车驶过御街时,皇帝立在角楼上目送。掌心的平安结突然散开,朱砂珠子滚落满地,像极了大婚那夜掀开的红盖头。
御花园的凉亭里,初秋的雨丝带着凉意,斜斜地打在朱红的栏杆上。皇帝背对着跪在地上的苏蝉衣,望着亭外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芭蕉,良久,才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帝王特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女人心,海底针。”他声音低沉,像是在说给苏蝉衣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朕没有那个闲暇,也没有那个心思去慢慢猜。”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苏蝉衣心里。她猛地抬起头,也顾不上什么御前失仪了,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年轻姑娘特有的执拗和孤勇:“皇上这话不对!这分明是男人推脱、不愿负责的借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得心肝一颤,但想到邓凌那双日渐失去光彩的眼睛,她豁出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像是生怕被打断:“您这么英明神武,怎么会猜不到凌姐姐真正想要什么?您只是……只是觉得那跟您想给她的不一样!不好给罢了!”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最后一句,仿佛要将邓凌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倾泻出来。
“放肆!”
皇帝骤然转身,龙袍的下摆带起一股凌厉的风,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锐利如鹰隼,沉沉地压向苏蝉衣,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噗通!”苏蝉衣吓得魂飞魄散,膝盖重重砸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匍匐下去,额头几乎触地。“皇上息怒!臣女……臣女有罪!”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颤抖,声音带着哭腔:“臣女不敢教皇上做事……臣女……臣女只是心疼凌姐姐,忍不住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胡话……”她飞快地组织着语言,试图补救,“凌姐姐是您的嫔妃,不是‘随意’,她是求您……求您开恩典!”
她豁然再次抬头,眼中带着不顾一切的祈求,声音也拔高了:“我爹是您亲舅舅,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哪算得是‘外面’啊皇上!”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将“一家人”这三个字咬得极重。
凌姐姐!她在心中呐喊,为了你,我这条小命今天算是彻底押上了!她想起邓凌在深宫中日渐枯萎的模样,如同一株被移栽到金丝笼中的名贵兰花,正在无声无息地凋零。若不是为了家族门楣,以邓凌刚烈清冷的性子,在失去那个成型的孩儿时,怕是早就……苏蝉衣打了个寒颤,不敢深想。妃嫔自戕,那是要诛连九族的重罪!所以邓凌只能选择将自己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一日日地,慢慢耗干自己的生命,像一盏渐渐熬尽的灯油。
皇帝没有叫她起来,只是重新坐回凉亭的石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石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雨声中,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苏蝉衣的心上。
“苏蝉衣,”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震怒更令人胆寒,“你可知,就凭你方才那番话,朕若是认真计较起来,砍你三次头都绰绰有余?”
苏蝉衣的心沉到了谷底,但求生的本能让她飞快地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笑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知……知道一点点。皇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脑子不好使的丫头片子计较!真的!我爹娘从小就说我缺心眼儿,嘴巴更是欠揍得很!”她一边说,一边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朝自己脸颊扇去!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凉亭里炸开,她白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火辣辣的疼。
“够了!”皇帝眉头紧锁,厉声喝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住手!朕可没让你打自己。你这要是打坏了脸,回头找你爹娘、找你外祖母哭诉,找朕算账的人能从宫门口排到金銮殿去!”
苏蝉衣的手立刻停在半空,如蒙大赦,赶紧就坡下驴,声音带着夸张的感激:“谢谢皇上!您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她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滑落。
“呵,”皇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投向亭外迷蒙的雨幕,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好人?朕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人。”
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半晌,皇帝才重新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决定:“在你离京之前,多进宫陪陪凌妃吧。她……心情郁结,你来了,她或许能开怀些。”
苏蝉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期待着他下一句话。
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彻底断绝了她最后的念想:“至于出宫去外面住……此事休要再提。祖宗规矩在此,便是朕,也不能违背。”那“祖宗规矩”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铁壁,将所有的希望都挡在了外面。
苏蝉衣的心重重地落了下去,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但她知道,这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极限了。她立刻垂下头,恭敬地应道:“是,臣女遵旨。臣女……这就回去陪凌妃娘娘。”其他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她已经尽了全力,对凌姐姐,只能默默说声对不起了。
皇帝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苏蝉衣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膝盖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快步退出了凉亭,朝着邓凌的宫殿方向跑去。
当苏蝉衣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凌妃宫殿门口时,一直焦急守候的夏欢几乎要哭出来,快步迎上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您没事就好!吓死奴婢了!”她朝紧闭的寝殿门看了一眼,眼圈更红了,“主子她……还是不让任何人进去。奴婢听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怕是……怕是又想起那个……”那个已经成型、却无缘人世的小公主。
苏蝉衣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故意提高音量,冲着紧闭的殿门喊道:“没事!姐姐不开门,我就把这门砸了!让她狠狠揍我一顿出出气!”她作势就要抬脚踹门。
“吱呀——”
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邓凌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却带着一丝强撑的清醒和无奈,看着苏蝉衣,声音有些沙哑:“砸了宫里的门?苏二小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嘿嘿,就一个!金贵着呢!”苏蝉衣看见她,立刻像只归巢的小鸟,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紧紧抱住邓凌,把湿漉漉的脑袋在她肩窝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撒娇,“姐姐,我饿了。”
邓凌被她抱得微微一僵,随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坐好,不许腻歪。”她拉着苏蝉衣冰凉的手走进殿内。
苏蝉衣乖乖地在桌边坐下,像只等待投喂的小动物,眼巴巴地看着邓凌:“我娘肯定被太后娘娘留在慈宁宫用膳了,我就在姐姐这儿蹭饭!咱们关系这么好,你可不能赶我走。要是让人知道我苏二小姐在宫里连顿饭都混不上,那多没面子啊!”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起来。
邓凌看着她脸上未消的红痕和故作轻松的笑容,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夏欢道:“去把炖着的汤端来吧。”
当夏欢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鸡汤进来,看着邓凌接过,小口小口地喝下去时,她那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的笑容。
苏蝉衣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她一边小口喝着夏欢给她盛的汤,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凌姐姐,我过两天再来看你,给你带东街王记的桂花糖藕,还有西市张婆子的酥油饼!可好吃了!我娘现在天天管着我,说我胖了好多,不让多吃……”
她咽下一口鲜美的鸡汤,满足地眯起眼,像只餍足的猫儿,振振有词地反驳着:“贴秋膘!懂不懂?我这不是胖!这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过冬的资本!凌姐姐,你说对不对?”
空寂的宫殿里,只剩下她清脆的、带着点傻气却无比鲜活的声音,努力地驱散着弥漫的阴霾。邓凌静静地听着,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收紧,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喝点水,瞧你这嘴角都起皮了。”邓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我让夏欢给你泡了菊花茶,你尝尝。”等苏蝉衣终于停下话头,邓凌将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
苏蝉衣接过来,低头啜了一口,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儿:“嘿嘿,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还加了蜂蜜!”那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仿佛连心头的郁气都冲淡了些,她笑得像朵初绽的花。
回府的马车上,凌姐姐方才在宫苑深处那抹强撑的笑颜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寂寥,又清晰地浮现在苏蝉衣眼前。她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
要是能把她变小,塞进口袋里一起带走该多好……这个孩子气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浓浓的无力感。
“怎么了?”苏翠娥敏锐地察觉到女儿自上车后就有些蔫蔫的,不像平日那般叽叽喳喳,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询问。
苏蝉衣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声音闷闷的:“娘,您说……如果当初凌姐姐没有入宫,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如果”像根细小的刺,扎得她心里难受极了。
苏翠娥沉默了片刻,眼神望向车窗外流动的街景,仿佛穿透了时光。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路已经走到这儿了,发生过的事,谁也抹不去。我们所有人,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宫门内外,都没有回头路可走。”她想起当年段家的处境,那份无力抗争的无奈,时至今日,邓凌的命运依旧牢牢系在那深宫高墙之内,挣脱不得。
“是啊……没有回头路了。”苏蝉衣喃喃重复着,心头的沉重感更甚。她忽然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挪了挪身子凑近母亲:“娘,我今天……见到皇上了。”
她不敢隐瞒,将自己如何被皇上叫住同行,又是如何管不住嘴,把那些关于邓凌、关于后宫、甚至关于朝堂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苏翠娥。
“哎哟!”苏翠娥听完,又急又气,抬手就给了女儿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你这丫头,是真不让爹娘省心啊!那是谁?那是皇上!是这天下顶顶尊贵、说一不二的人!你……你怎么敢的呀?”
苏蝉衣捂着被弹的额头,嘟囔着辩解:“娘,我说的时候一直小心看着皇上的脸色呢!他要是真不高兴了,我立马就跪下磕头请罪,绝不含糊!再说了,”她顿了顿,眼神里透着一丝了然,“皇上明明知道我这张嘴闲不住,还特意叫住我陪着走一段,这不就是想听我说点什么吗?我又不傻,他若真不想听,压根就不会让我靠近。”
苏翠娥眉头紧锁,女儿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或许是想借你这外人的眼,听听不同的声音。可你……你这也说得太多了!”她重重叹了口气,心里七上八下,“天威难测,谁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担忧也无济于事。她心里盘算着,明天必须让夫君叶锦策寻个由头进宫,替女儿向皇上告个罪,表明态度。无论如何,这事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车厢里一时静默下来。苏蝉衣心里那股憋闷劲儿又涌了上来,她烦躁地抬手,“唰啦”一声掀开了身侧的车帘。傍晚微凉的风卷着市井的喧嚣涌进来,稍稍驱散了车内的沉闷。她望着外面渐次亮起的灯火,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处宅院里,也有人正被一股浓浓的郁闷笼罩着。
许梓岳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地坐在椅子上,听着爹娘章淑芬和许大锤絮叨着收拾行李、准备启程返回老家万福县的事宜。这意味着,偌大的京城,很快就要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他猛地抬起头,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急急问道:“那……蝉衣呢?她也跟你们一起回万福县?”
章淑芬正叠着衣服,闻言没好气地白了儿子一眼:“臭小子,你心里惦记的人,就只有一个蝉衣是不是?爹娘这么大两个人要走了,你也不见多舍不得!”
许梓岳被戳中了心思,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梗着脖子反问:“爹娘回老家这事,不是早就定死了吗?我再怎么舍不得,你们就能不走了?就能留下来陪我了?”
章淑芬放下手里的衣服,斩钉截铁地摇头:“当然不能!你都多大个人了?功名也考上了,官也做了,该学会自个儿过日子了!再说了,这京城的日子,我和你爹是真心过不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还是回老家舒坦。”她看着儿子依旧紧锁的眉头,语气缓和了些,带着过来人的通透,“儿子啊,这世上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人,不是爹,也不是娘,是你将来要娶进门的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