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蝉衣"啊"地张大嘴,露出缺了颗的门牙。叶锦策以袖掩面——这事他听先帝念叨了二十年!
"所以呀,"太后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礼数这玩意,端看人心诚不诚。"她突然拎起许丙寅的耳朵,"你小子听着!聘礼哀家出,嫁妆你们备——听说你会打猎?"
许丙寅疼得龇牙咧嘴:"能......能打野猪......"
"成!"太后松了手,"婚宴上二十头野猪,要活的!"她转头冲明熙姑姑眨眼,"正好给御膳房添些野味。"
暮色漫过窗棂时,铜锅子早熬干了汤底。太后倚着掉漆的炕柜哼小曲,看苏翠娥蹲在灶前煨药——乌沉沉的药罐子冒着白气,混着她絮絮的叮嘱:"......蝉衣莫要再跟哥哥置气......"
叶锦策蹲在院角劈柴,官服下摆掖在腰带里。月光漏过柿子树,在他背上洒下碎银似的光斑。太后眯着眼看了半晌,忽然对明熙叹道:"你瞧,这才像个人样。"
叶锦策往青瓷碟里拣了块桂花糖藕,唇角噙着笑:"你这人倒是个实诚的。"
"从前是混账了些,往后定当好生尽孝。"许丙寅捧着饭碗的手有些抖,粗陶碗沿沾着两粒饭粒子。他晓得在贵人跟前,那些腌臜过往早被查得底儿掉。
方才小妹竹筒倒豆子似的揭他老底,倒叫他心里松快不少。
"都动筷呀,凉了糟践好东西。"太后捏着银箸敲了敲玛瑙盘,十二幅金线绣的团凤袖口扫过八宝鸭,"特意让御膳房照着蝉衣说的法子,炖了你们爱吃的酸笋老鸭汤。"
苏翠娥望着满桌描金绘彩的碗碟,悄悄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那汤盅盖子上嵌着红宝石,晃得她眼晕。
"御厨到底不一般,这醋溜白菜都比咱们灶上鲜亮。"顾二喜咂摸着嘴里的脆劲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翠娥姐做的酱肘子才叫绝,东街刘掌柜每月初八准来订二十斤。"
苏蝉衣正啃着鸡翅膀,闻言扬起油汪汪的小脸:"二柱哥那些同窗最爱来蹭饭,说咱家三文钱管饱的杂粮饭,就着翠娥婶子的腌萝卜能吃三大碗!"
太后噗嗤笑出声,鎏金护甲上的东珠颤巍巍晃:"那哀家可要讨教讨教——翠娥妹子,明儿包饺子你调馅,我擀皮儿成不成?"
"使不得!"苏翠娥慌得碰翻了醋碟,褐色的汁水顺着榆木桌缝往下淌,"民妇这粗手笨脚的......"
"就这么定了!"太后掏出绢帕按在桌沿吸醋汁,凤眸亮晶晶的,"初六那日把章家妹子都请来,哀家要瞧许梓岳那孩子——就是二柱吧?听蝉衣说他护着弟弟们跟地痞干架,读书人难得有这般血性。"
许丙寅被饭粒子呛得满脸通红。顾二喜忙给他拍背,粗粝的掌心震得他脊梁骨发麻。旧棉袄扬起细细的灰,在透过雕花窗的光柱里浮沉。
"慢些吃。"叶锦策执起乌木镶银的公筷,往苏翠娥碗里夹了片胭脂鹅脯,"后厨还煨着荠菜豆腐羹。"
小女儿见状把豁口的陶碗推过去:"叶伯伯我也要!"
青花瓷勺磕在碗沿叮当响,叶锦策当真挨个给孩子们布菜。轮到许丙寅时,年轻人慌得起身作揖,衣摆带翻了矮凳。
太后倚着金丝软枕笑出泪花,指间鸽血宝石戒映着烛火:"这才像过日子呢。"她望着弟弟给苏翠娥挽袖口的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破庙里分食半块馊饼的光景。
残阳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时,叶锦策扶着太后登上描金马车。苏蝉衣扒着门框数车辕上挂的鎏金铃铛,被晚风吹得叮铃作响。
"彩礼的事儿你甭操心。"叶锦策临上车前攥了攥苏翠娥生着冻疮的手,"初八我带堪舆先生来看宅基地。"
苏翠娥望着车马卷起的烟尘,掌心还留着松墨香。西厢房传来许丙寅的鼾声,混着顾二喜纺车的吱呀响。她蹲在灶台边添柴禾,火光明灭间瞥见腕上翡翠镯流转的幽光。
"娘真要嫁?"苏蝉衣忽然从柴火堆后冒出来,发间沾着稻草屑。
许丙寅不知何时也蹲在了门槛上,酒气混着柴火味:"儿子只盼娘这回能真真正正地甜一回。"他盯着灶膛里噼啪炸开的火星子,仿佛又看见前世娘亲蜷在破草席上的模样。
苏翠娥往陶罐里撒了把橘皮,水汽氤氲着模糊了眉眼:"娘想赌一把。"她捞起咕嘟冒泡的醒酒汤,"国公爷应了我三件事——不当妾,不收房,过不下去就和离。"
月光透过茅草棚顶的破洞漏进来,正照在翡翠镯上。许丙寅盯着那道莹绿的光斑,想起前世那个雪夜,娘亲当掉最后一只银丁香给他换药钱。
"哐当"一声,顾二喜踢翻了纺锤。粗麻线团滚到苏翠娥脚边,沾了灶灰。她弯腰去捡时,听见儿媳妇闷声说:"赶明儿我帮您纳鞋底,新娘子得穿红绣鞋。"
后院老驴突然打了个响鼻,惊飞竹架上打盹的母鸡。苏蝉衣追着扑棱翅膀的芦花鸡满院跑,发间稻草屑落在鸡背上。许丙寅望着小妹活泼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压了两辈子的石头,"扑通"落进醒酒汤里。
苏翠娥搅着渐渐温凉的汤水,陶勺碰着罐壁发出清脆的响。晚风送来隔壁章家磨豆腐的声响,石碾子吱呀呀转着,混着豆香味飘过土坯墙。
苏蝉衣蹦着脚去够晾衣绳上的红绸布,缺了口的陶碗里盛着捣碎的凤仙花汁:"我跟二嫂绣百子千孙被,让大姐描花样!"她蘸着花汁在粗麻布上画并蒂莲,歪歪扭扭的枝蔓蹭得袖口红艳艳。
灶房飘来蒸米糕的甜香,苏佩兰倚着门框绣盖头,突然"哎呀"一声扎了手。血珠子落在鸳鸯眼睛上,倒像是点了朱砂。
"慌什么?"苏翠娥剪着红喜字,碎纸屑落在补丁围裙上,"等过些日子再......"
院门"咣当"被撞开,杜玉披头散发冲进来,褪色的锦缎裙裾沾满泥点子。七八个半大孩子缩在她身后,最小的那个还拖着条开裆裤。
"苏姐姐!"杜玉扑跪在晒药草的竹匾上,惊飞一群啄食的麻雀,"您行行好,跟国公爷求个情......"她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脖颈狰狞的勒痕,"我爹真没贪赈灾银!"
苏蝉衣抄起捣药杵横在胸前,药渣子簌簌往下掉:"又来做戏!上回说怀着弟弟的种,这回又要死要活!"
杜玉浑身一颤,腕间绞丝银镯滑到肘弯。许蕊突然扑向苏翠娥的绣筐,抓起剪刀抵住喉咙:"大娘不应,我就死在这儿!"
"当啷——"苏佩兰的绣绷摔在地上。叶锦策从后院闪身而出,官靴碾过晒干的益母草,玄色披风惊起满地鸡毛。
"要死出去死。"苏蝉衣拎起泔水桶往前一泼,酸臭味惊得孩子们哭成一片,"当我家是义庄?上回你娘说怀了爹的种,结果生下来是个黑皮猴——"
"蝉衣!"苏翠娥夺过许蕊手中的剪刀,虎口被划出道血痕,"造孽的许金水,作践完大的又祸害小的!"
杜玉突然疯笑起来,鎏金耳坠甩得啪啪响:"是!我是抢了你男人!可你呢?转头就勾搭上国公爷!"她指着叶锦策腰间的蟠龙玉佩,"装什么贞洁烈妇!"
"啪!"苏蝉衣的扫帚杆抽在杜玉背上,竹枝刮破锦缎露出里头发黄的棉絮:"再敢编排我娘,撕了你的嘴!"
许丙寅蹲在柴堆后数蚂蚁,突然被个鼻涕娃抱住腿:"舅舅......"孩子袖口爬满虱子,指甲缝里黑乎乎的。
"谁是你舅舅!"他甩开孩子往院外退,后腰撞上晾衣架。红绸布兜头罩下,像是浸了血的喜帕。
"都住手!"叶锦策的佩刀突然出鞘,寒光劈开乱糟糟的人群。刀尖挑着杜玉松垮的发髻,金钗"当啷"坠地。
"七日前。"他靴尖碾碎金钗上的东珠,"杜知府在醉香楼宴请盐商,席间二十八个姑娘作陪——要本官把名单念给你这些好儿女听么?"
杜玉突然瘫软如泥,染着蔻丹的指甲抠进泥地。许蕊扑上来咬她手腕:"娘!你不是说外祖父在庙里清修?"
苏蝉衣趁机拽着姐妹们退到柿子树下,树梢青果砸在杜玉额角。她突然想起什么,叉腰喊道:"许金水早被二哥扔进乱葬岗了!你要找就去阎王殿!"
叶锦策手腕一抖,刀背拍晕扑上来的男童:"来人!"他冲院墙外喝道,"把这些腌臜货押去府衙!"
四个带刀侍卫破门而入,铁链声惊得老母鸡扑棱棱飞上屋顶。杜玉突然挣开桎梏,一头撞向井沿——
"想死?"苏蝉衣甩出缠腰的麻绳套住她脚踝,"你爹贪了八千灾民的口粮,该去刑场挨千刀!"麻绳勒进掌心渗出血珠,混着杜玉裙摆的污泥。
许丙寅突然冲过来拽绳子,粗麻绳磨得他掌心通红:"要死死远点!别脏了我家地!"他额角青筋暴起,像是要把这些年受的窝囊气都撒出来。
叶锦策抱臂看着这场闹剧,忽然瞥见苏翠娥在揉手腕。昨日烫伤的红痕还未消,此刻又添新伤。他解下披风裹住她颤抖的肩,低声叹道:"该早些料理干净。"
苏蝉衣叉腰站在院门口,看侍卫像拖死狗般拽走杜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