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缺了门牙的嘴一咧:"姐!快把红绸挂起来!晦气散干净了!"
许蕊突然扑过来抱她大腿,鼻涕眼泪糊满绣着歪扭小鸭子的裙摆:"姐姐我错了......"
"起开!"苏蝉衣抖着腿甩她,"谁是你姐!我姓苏!"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狰狞的烫伤疤,"看见没?这是你爹拿烟杆子烫的!"
柿子树沙沙作响,青果砸在许蕊蜷缩的背上。苏佩兰默默递来扫帚,看小妹把碎金钗扫进阴沟。红绸布在暮色里飘荡,像是燃着的火把。
……
杜玉瘫坐在榆钱树下,粗布裙裾沾满草屑。她突然抓起地上的碎石往土墙上砸,尖利的哭嚎惊飞了檐下的麻雀:"许金水你个天杀的!苏翠娥你不得好死!"
三个小丫头缩在墙角发抖,许蕊搂着两个妹妹哭得直打嗝。许黑娃却扯着三个瘦成麻杆的妹妹,悄悄挪到苏蝉衣身后的柴火垛旁。
"拖走!"秦盛勒住缰绳,马鞭梢头缀着的红穗子还在晃。他今日穿着玄色箭袖袍,腰间佩刀撞着鎏金蹀躞带叮当响,"国公爷给夫人送蜀锦的吉日,倒叫疯妇冲撞了。"
杜玉突然扑上来抓住车辕,十指在朱漆木上抓出白痕:"骗人!那村妇裹脚布似的脸,国公爷能瞧上?定是你们合起伙诓我!"
"啪!"
鎏金护腕擦过杜玉肿胀的右脸,血沫子混着碎牙溅在青石板上。秦盛甩了甩马鞭,靴尖马刺闪着寒光:"杜知府秋后问斩的告示都贴满城门了,你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
"我是国公夫人..."杜玉突然痴笑起来,扯散的发髻垂下半截褪色的红头绳,"你们这些贱民懂什么?当年在知府后宅,国公爷还夸我煮的雨前茶..."
许黑娃突然打了个寒颤。她记得去年中秋,杜玉穿着遍地金襦裙坐在太师椅上,嫌她们端月饼的手脏,让婆子按着她们在青砖地上磕了十个响头。
"拖去慈幼局。"秦盛皱眉看着疯妇嘴角淌下的涎水,"再闹就直接送北山矿场。"
许蕊突然扑到苏翠娥跟前,绣着缠枝莲的裙裾被她抓出黑手印:"苏婶子您行行好,我娘她..."
"慈幼局往东走半盏茶工夫。"苏翠娥退后半步,露出磨破的千层底布鞋,"你爹卷着赈灾银两跑的时候,可想过北山坳饿死的三百多口子?"
许黑娃趁机拽着妹妹们跪下来。最小的丫头膝盖磕在碎石上,愣是咬着唇没敢哭出声。
"夫人..."八岁女童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慈幼局掌事嬷嬷专挑水灵的丫头卖去扬州。"她掀起补丁摞补丁的衣摆,露出腰间青紫的掐痕,"上回有个姐姐被拖走时,指甲都抠出血了。"
苏蝉衣正在拣晒干的皂角,闻言抬头道:"万福县的慈幼局要纺够三斤麻线才许吃饭,但绝不卖人。"她忽然压低声音,"上月王员外想领养孩子,因着家里开赌坊,被县太爷夫人拿扫帚打出去了。"
暮色漫过土坯墙时,秦盛亲自赶着青帷马车送这群丫头。许黑娃扒着车窗数街边新糊的窗纸,忽然看见苏蝉衣追出来,往她怀里塞了个油纸包。
"梅菜扣肉饼,路上垫垫。"小姑娘发间的红头绳在风里飘,"我娘说慈幼局后墙根第三块砖是松的,里头埋着铜板应急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渐远了。杜玉被两个衙役架着走在最后,绣鞋早不知丢在哪里,裹脚布渗出的血渍在黄土路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报应..."她突然咯咯笑起来,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苏翠娥腕间的翡翠镯,"你以为攀上高枝儿就干净了?许金水说过,你洞房夜..."
"啪!"
苏翠娥扬手甩出的巴掌震得掌心发麻。二十年灶台前揉面的力气,打得杜玉歪倒在臭水沟旁。
"这话你该留着跟阎王爷说。"她转身从门后取出竹扫帚,"北山坳新起的坟头还等着听呢。"
许黑娃突然从马车里探出头大喊:"夫人!上个月我瞧见许金水躲在城隍庙供桌底下!他右耳垂缺了块肉!"
秦盛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嘶鸣声惊起满树昏鸦。他反手抛给苏翠娥个沉甸甸的荷包,里头铜钱撞着碎银叮当响:"赏钱。三日内必押那畜生游街示众。"
暮色渐浓,苏翠娥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许黑娃塞给她的油纸包搁在案板上,梅干菜的香气混着新蒸的杂粮馍味飘出窗棂。苏蝉衣踮脚往咸菜缸里压石头,忽然听见娘哼起多年未闻的小调。
月光漫过土墙时,国公府派来的婆子正在量衣裳尺寸。大红色云锦铺了满炕,映得苏翠娥眼角细纹都泛着柔光。许黑娃临走前塞给她的桃木梳躺在妆奁里,梳齿间还缠着根枯草——许是那丫头躲在柴房时沾上的。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炸响时,许林艺的肚子突然"咕噜噜"震天响。八岁丫头慌得攥住补丁摞补丁的衣摆,指甲隔着粗布掐进肚皮,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羞人的声响。
苏翠娥正往竹筛里拣晒干的橘皮,闻声转头望过来。许黑娃三个妹妹的脖颈细得像麻杆,在初冬寒风里瑟缩着往大姐身后藏。
"蝉衣,下锅宽面。"苏翠娥揭开灶边蒙着粗布的陶盆,新发的杂粮面团正冒着酸香,"再卧四个鸡蛋,切两刀腊肉。"
许黑娃突然拽着妹妹们要往青砖地上跪,磨破的棉裤膝盖砸出闷响:"谢夫人大恩..."
"起来!"苏翠娥扬手甩过块粗葛布,"往后再不许跪。"布巾落在许林艺发顶,沾着皂角味的温热盖住小丫头打绺的头发。
苏蝉衣踩着矮凳够梁上挂的干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慈幼局晏姑姑最烦人跪,上回刘铁头偷吃供果,跪了整日反被罚扫茅房。"她边说边往铁锅里甩猪油坨,滋啦声惊得许林艺往后缩。
许黑娃用豁口陶碗接住浇了肉臊子的汤面,忽然开始打嗝。混着泪水的咸味往喉咙里钻,烫得她想起去年除夕——杜玉嫌她们吃相难看,让婆子把五碗素面全泼进了雪地里。
"吹吹再吃。"苏翠娥忽然往小丫头碗里添了勺辣酱,红艳艳的油星子浮在汤面上,"慈幼局后墙第三块砖..."
"松的!"苏蝉衣抢着说,发间红头绳在灶火前晃成虚影,"里头塞着应急的铜板,是县太爷夫人偷偷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