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林艺盯着碗里金灿灿的煎蛋,忽然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姐,能吃吗?"油星子沾在她干裂的嘴角,映着灶火像粒碎宝石。
"给小姐磕..."许黑娃话没说完,被苏翠娥用竹筷敲了手背。
"坐着吃!"粗陶碗底磕在榆木桌上咚咚响,"人活着就有亮堂路,缩着脖子反倒要撞梁。"
章淑芬就是这时候撞进来的,粗布围裙上沾着豆腐渣:"姐!街口都说你要当国公夫人!"她突然瞥见缩在条凳上的四个丫头,嗓门立时压成气声:"许金水那杀才的..."
"早不是了。"苏翠娥捞起咕嘟冒泡的醒酒汤,"他卷着赈灾银跑那日,这几个就被杜玉赶出来了。"
灶膛里蹦出粒火星,正落在章淑芬磨破的千层底上。她突然嚎出声,惊飞了檐下打盹的芦花鸡:"你要去京城当贵夫人,我...我往后找谁讨腌萝卜方子啊!"
"娘不走!"苏蝉衣举着锅铲从灶后探出头,"叶伯伯应承在万福县成婚,初八还要带堪舆先生来看宅基地呢!"
章淑芬的泪珠子还挂在颧骨上,闻言突然拍大腿:"哎哟我的好姐姐!"她扯散的发髻垂下半截蓝头绳,"赶明儿我让大柱二柱来夯土墙,保准比县衙的影壁还结实!"
暮色漫过土坯墙时,秦盛派来的婆子正在量衣裳尺寸。大红色云锦铺了满炕,映得苏翠娥眼角的细纹都泛着柔光。章淑芬摸着滑溜溜的缎面,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当年你从角门进许家那日..."
苏翠娥突然咳嗽起来,翡翠镯子磕在陶罐沿上叮当响。许黑娃塞给她的桃木梳躺在妆奁里,梳齿间还缠着根枯草。
"呸呸!"章淑芬突然自打嘴巴,"好日子不提丧气事!"她翻开油纸包,露出对褪色的银丁香:"这是我娘给的陪嫁,姐成亲那日得簪这个。"
苏蝉衣正帮着叠粗布衣,闻言凑过来:"小姨,新娘要穿正红遍地金呢!"
"你懂什么!"章淑芬突然红了眼圈,"当年你娘被许家作践,纳妾礼只让穿粉褂子..."她忽然哽住,粗粝的指腹摩挲着银丁香,"这回咱们风风光光的,让全万福县的小娘子都馋红眼!"
许黑娃四姐妹走时,苏蝉衣往她们怀里各塞了个油纸包。梅干菜扣肉饼的香气混着新蒸的杂粮馍味,飘过杜玉被拖走时在黄土路上蹭出的血痕。秦盛甩着马鞭梢头的红穗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夫人,北山矿场缺洗衣妇..."
苏翠娥望着街角新糊的窗纸,月光漏过茅草棚顶的破洞,正照在腕间翡翠镯上:"该让她们亲眼瞧瞧,慈幼局的孩子怎么堂堂正正地活。"
更鼓敲过三响时,章淑芬还在絮絮说着嫁妆单子。苏蝉衣蜷在柴火垛旁打盹,发间的红头绳垂在晒干的皂角堆里。灶膛余烬忽明忽灭,映得苏翠娥补衣裳的剪影投在土墙上,像幅陈年的年画。
蝉鸣声里,苏翠娥攥着绣到一半的鸳鸯枕套,针尖在指腹上戳出个红点。章淑芬端着竹篾簸箕跨进院门时,正瞧见她对着日头数绣线。
"姐这是要绣出朵牡丹来?"章淑芬把新摘的黄瓜往石桌上一搁,沾着泥的布鞋踢到廊下,"要我说,这活计交给绣娘便是,国公爷还能短了这些?"
苏翠娥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半截泛黄的竹席:"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嫁妆被面都要绣三对锦鸡?"话音未落,自己先笑出声。前年章淑芬给大姑娘备嫁妆,愣是把锦鸡绣成了秃尾巴鹌鹑。
章淑芬盘腿坐在席子上,抓过蒲扇猛摇:"我昨儿梦见你穿着大红嫁衣,八抬大轿绕着县城转了三圈。城隍庙前那棵老槐树都开满红绸花,连县太爷都站在衙门口看......"
"快住口!"苏翠娥急得去捂她的嘴,腕上银镯磕在青瓷茶碗上,"这话传出去,人家该说我轻狂了。"
檐下晾着的蓝布衫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痕迹。章淑芬敛了笑,忽然握住她发凉的手:"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心里还发虚?"
苏翠娥望着篱笆外晃动的狗尾巴草,半晌才道:"你见过长在坟头的狗尾巴草吗?"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国公爷是祠堂供着的金丝楠木,我就是那根狗尾巴草。前些日子去布庄,听掌柜娘子说,京里贵女们都在议论......"
"呸!她们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章淑芬"啪"地拍了下大腿,"要我说,国公爷就是眼光毒。那些裹小脚的娇小姐,风一吹就倒的,哪比得上姐能扛两袋谷子?"
这话倒把苏翠娥逗乐了。上个月收麦子,她确实帮着佃户扛过粮袋。当时国公爷在田埂上瞧见,第二日就送来双鹿皮护腕。
"要论般配......"苏翠娥摩挲着茶碗缺口,"我听说国公爷的姐姐是太后娘娘,这几日就要到咱们县里。"
"啥?!"章淑芬手里的蒲扇掉在席子上,整个人弹起来,"太后娘娘?就是戏文里穿九凤袍的那个?"她原地转了三圈,忽然揪住衣襟:"姐,我过年新做的枣红褂子还没穿过,要不要染成绛紫色?"
苏翠娥从樟木箱里抱出几匹缎子:"娘娘赏的云锦,你挑两匹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布料上,浮动着细碎的金光,"这匹雨过天青的给大锤,竹叶纹的正衬二柱。"
章淑芬指尖刚触到滑溜溜的缎面,又触电似的缩回来:"这料子金贵,给二柱做长衫糟蹋了。他今早还摔在泥坑里......"
"就是要穿出来。"苏翠娥把缎子往她怀里塞,"二柱如今是秀才,该有体面。后日包饺子,娘娘说要见见你们。"
"哐当"一声,章淑芬撞翻了竹凳。她扶着门框直喘气:"娘娘要见我?见大锤?见二柱?"突然想起什么,拔腿就往院外跑:"我得回去把腌的腊肉取来!前日刚熏好的......"
"急什么。"苏翠娥扯住她袖口,"娘娘说就图个家常。"说着又翻出个靛蓝包袱,"这是许家老二的,你顺道捎去。"
章淑芬夹着布料包袱走到篱笆边,忽然扭头:"姐,你还记不记得那年饥荒?"她比划着,"咱们在城隍庙分半个窝头,你说下辈子要投胎当员外小姐。"
暮色漫上来,归巢的麻雀在屋檐下扑棱。苏翠娥望着天边火烧云,轻声道:"如今倒像是抢了别人的造化。"
"胡说!"章淑芬一脚踢开篱笆门,"老天爷的功德簿上,你救过多少条命?那年王寡妇难产,要不是你冒雨请郎中......"
炊烟升起时,章淑芬抱着布料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村口老槐树下,许二柱正捧着书踱步,青布长衫下摆沾着泥点。
"娘!"少年忙迎上来接包袱,"大姨又给东西了?"
"后日都穿齐整些。"章淑芬掏出手帕擦他额角的汗,"你大姨夫......"话到嘴边打个转,"国公爷的姐姐要来。"
许二柱手里的《论语》"啪嗒"掉在地上。章淑芬弯腰捡书,瞥见儿子颤抖的手指,忽然笑出声:"瞧你这点出息!你大姨说,太后娘娘夸你是个英勇的读书人呢。"
月色爬上窗纸时,章淑芬翻出压在箱底的枣红褂子。丈夫大锤鼾声如雷,她蹑手蹑脚点亮油灯,就着昏黄的光线数铜板——得给二柱买双新布鞋。
鸡叫头遍,许家院里晒满了衣裳。章淑芬举着竹竿挑棉被,忽然听见隔壁王婆子尖着嗓子问:"许家嫂子这是要相看儿媳妇?"
"比那要紧!"章淑芬把最后一件夹袄搭在绳上,"晒晒霉气,好见贵人!"
这话顺着晨风飘出老远。苏翠娥在自家院里和面,听着隐约传来的笑闹声,往馅料里多舀了勺香油。案板上的韭菜沾着露水,是她天不亮就去菜畦里割的。
日头爬上树梢时,章淑芬抱着木盆来敲门。盆里漂着两条活鱼,尾巴拍得水花四溅:"昨儿大锤在河里网的,正好添个菜。"
苏翠娥刚要开口,忽听村口传来马蹄声。十八个金吾卫开路,朱轮华盖马车碾过黄土路,惊得看热闹的孩童往家跑。章淑芬手里的木盆"咣当"砸在脚背上,溅湿了新换的绣鞋。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苏翠娥就踩着板凳从房梁上取下腊肉。案板上堆着新剁的荠菜、冬菇,五个粗陶盆里分别码着韭菜鸡蛋、白菜猪肉、酸菜油渣、腊肉笋丁和鱼肉虾仁馅儿,灶上砂锅咕嘟了整夜的骨头汤正泛着奶白色。
顾二喜拿竹帚扫完最后一片青砖地,冲院里劈柴的苏蝉衣喊:"小妹把红纸裁方正些,娘说晌午要贴窗花。"木屑沾在她汗湿的鬓角,倒比前几日戴的绢花还鲜亮。
巷尾突然传来车轮碾雪声。粗布棉袍的老妇人扶着侍卫踏进铺子时,檐下挂的六盏灯笼同时熄灭。巷口卖炊饼的汉子袖中藏着短刀,对面茶摊的老头儿往炭盆里添了块烙铁模样的令牌。
二十里外城门口,邓县令惊得打翻茶盏:"国公爷调了上千兵勇?"他抓起官帽就往马厩跑,皂靴踩进雪坑都顾不上,"快!把外城七条街的商户全查一遍!"
许辛酉瘸着腿缩在牛车草料堆里,三九天的寒气顺着断腿往骨头缝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