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将沉时，苏翠娥将磨刀石浸在井水里。菜刀在青石上刮出刺耳锐响，惊得隔壁大锤家的黄犬狂吠不止。
许佩兰蜷在窗边缝补衣裳，忽见寒芒掠过妹妹熟睡的脸——娘亲执刀立于月下的模样，像极了话本里守陵的玉面罗刹。
……
天光初破，许家老宅的人踩着露水来了。
许老太婆拄着蛇头杖，玄色缠枝纹褙子浆得笔挺，身后跟着两个儿媳并柳家管事。最刺眼的是许辛酉谄笑着给柳家管事递烟锅，火星子映得他眉间那颗黑痣活像恶鬼画押。
"克死我儿的丧门星！"蛇头杖重重杵在晒药匾上，惊飞几只啄食的麻雀，"柳老爷肯要你这破落户，是许家祖坟冒青烟！"
苏翠娥反手将菜刀剁进榆木砧板，刀刃入木三分："婆婆这般眼热，不如自个儿梳妆上轿？"她指尖拂过晒得蓬松的新被褥，"许家三个好儿郎，倒要我这寡妇养着？"
许蝉衣突然扑向大伯娘的裙裾，尖牙狠狠咬住其手腕："谁敢动我娘！"
许佩兰趁机抱住三叔母的腿，十指深深掐进对方膝窝。
两个女娃瘦小的身子抖如筛糠，却似生了根般纹丝不动。
柳家管事嗤笑着掏出契书："白纸黑字写着，许家三郎已将你发卖......"
"放你娘的屁！"苏翠娥抽出柴刀劈断契书，碎纸如雪片纷飞，"许氏族谱第七页明载：寡妇守节满三年，宗亲不得强嫁！"
这是前世她在祠堂跪了三天才翻到的族规。
许丙寅突然窜出来："娘莫要犯浑！柳老爷许了二十两的雪花银！"
寒光闪过，柴刀贴着少年耳畔钉入门框。苏翠娥攥着滴血的磨刀石冷笑："好个孝子！明日我便去县衙击鼓，请青天大老爷判个'卖母求荣'的罪名！"
她顿了顿，又指着许老太婆冷嗤：“还有你这个老寡妇，说我克夫，您老人家又何尝不是？”
许老太婆浑浊的眼珠陡然瞪大。
她自然知晓，前年邻村王二狗因此罪被黥面流放。晨风卷着药香掠过院墙，柳家管事已悄悄退至篱笆外。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晒药匾，许老太婆的蛇头杖将青石地面敲得"咚咚"响："老寡妇？老身可是立过贞节牌坊的！"
苏翠娥反手将柴刀横在胸前，刀刃映出许木达媳妇扭曲的脸："既是贞妇，怎的纵容孙儿卖母？"
她忽地抬脚踹翻药篓，晒干的茵陈撒了满地，"诸位且闻闻，这贞节牌坊可沾着人血味？"
“许寡妇，你们许家的事情我们不想管。但是，你大儿子收了我们柳家十两定金，白纸黑字的！”柳家管事再次鼓起勇气上前，抖开契书，洒金纸上赫然按着许家长房手印。
许丙寅突然扑上去抢契书："大哥竟私吞十两雪花银！"
许辛酉趁机摸向管事腰间荷包，却被鎏金算盘砸中鼻梁。
柳家管事抖着洒金契书后退半步："许庚辰画押时说得明白......"
"他画押与我何干？他拿的钱，你找他去啊！实在不行，你们报官抓他，他就躲在胡家村。"苏翠娥双手叉腰，一副彪悍模样。
柳家管事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随后骂骂咧咧地转身跑了。
许老太婆赶紧攥着蛇头杖追出院门，玄色缠枝纹褙子绊在篱笆上："还请柳老爷再宽限两日......"
"可不敢耽误您老嫁人！"管事甩开衣袖，洒金契书飘落粪堆。许辛酉扑上去要捡，被许丙寅一记窝心脚踹进鸡窝，惊得芦花母鸡扑棱棱飞上房梁。
苏翠娥倚着晒药匾冷笑："婆婆这般心急，莫不是要抢在及笄前出阁？"她指尖捻着晒干的益母草，"我给您备两斤红花，省得老蚌生珠惹人笑话。"
趴在墙头一直看热闹的大锤媳妇，蒲扇般的手掌拍得篱笆乱颤："老虔婆要嫁人，俺给添箱！"她熊腰一扭翻过土墙，落地时震得药筛里的决明子蹦起三寸高，"就许你家三个芦柴棒，白送俺都不要！"
许老太婆蛇头杖戳着青石地："腌臜泼才！前时还偷窥我孙儿泡澡！"
"呸！"大锤媳妇叉腰啐出个浑圆的瓜子皮，"就那仨瘦猴，搓澡都嫌硌手！不像俺家大锤，胸肌能停雀儿！"
许蝉衣蹲在井沿："奶要改嫁，得随柳家叫您太奶奶......"话音未落，许佩兰已往她嘴里塞了把甘草，小丫头顿时酸得皱成包子褶。
苏翠娥将新蒸的艾草团子递过去："大妹子润润嗓。"
大锤媳妇就着陶碗牛饮山泉，喉头咕咚声惊飞檐下家雀："往后姐姐有事尽管言语！妹子一定帮你到底！"她蒲扇手拍在苏翠娥肩头，拍得对方一个踉跄。
许老太婆趁机要溜，却被晒药绳缠住发髻。苏翠娥慢悠悠收着茵陈："婆婆莫急，您那贞节锁还泡在井里——"她突然提高嗓门，"大锤兄弟！劳烦把井绳往上提三尺！"
廊檐下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惊起院中一阵尘土。
许老太婆瘫坐在青石板上，枯树枝般的手掌将补丁摞补丁的裤腿拍得啪啪作响。
"苏氏！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贱蹄子！"她吊梢眼里泛着混黄，"我许家祖坟冒了黑烟才娶你这丧门星！老天爷开开眼，降个雷劈了这腌臜货！"
苏翠娥抄起竹笤帚往门槛上一杵，粗布裙裾下露出半截厚底布鞋。日头斜斜地照在她丰润的鹅蛋脸上，倒映出几分凌厉："要劈也是先劈那缺德的老虔婆！我爹娘早当没我这个女儿，您老要是有胆，尽管去苏村要人——只怕那后娘要讹您半扇猪呢！"
大锤媳妇噗嗤笑出声，胳膊肘压得篱笆直晃荡。这泼辣娘子原是屠户家的闺女，壮实得能扛半扇猪。
许木达媳妇躲在门帘后头，掐着嗓子劝道："弟妹消消气，娘也是为着丙寅娶亲、辛酉进学......"
"少拿这些幌子唬人！"苏翠娥将笤帚往地上一顿，震得鸡窝里咯咯乱叫，"去年秋收的谷子还压在老宅仓里，怎不见大嫂惦记着给丙寅换聘礼？如今倒要卖我两个丫头，当真是青天白日活见鬼！"
许老太婆闻言又要撒泼，忽见大锤媳妇翻过矮墙，两百斤的身子震得院里枣树簌簌落青果，忙把嚎到半截的哭腔咽了回去。这屠户家的母夜叉去年一脚踹断了王癞子的肋条，她可不敢触这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