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突然传来马嘶声，许丙寅扒着窗缝喊："娘！国公爷府上来人送年礼了！"他故意敞开院门，让外头族老瞧见八个朱漆箱子抬进来。
许老祁媳妇突然将老母鸡塞给顾二喜："给佩兰炖汤补身子！"鸡爪子挠破小媳妇手背，血珠子溅在圣旨匣上。章淑芬抄起笤帚要打，被苏翠娥拦住。
"东西拿回去。"苏翠娥解开母鸡脚上的草绳，"许金水新纳的妾室卷钱跑了，你们更该留着下蛋换油盐。"她把鸡扔回许老祁怀里，鸡屎正糊在他新做的棉鞋上。
雪粒子砸得瓦当叮当响，许老祁蹒跚着跨出门槛时，国公爷送的朱漆箱笼正往库房抬。红绸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头崭新的《千字文》和描红帖——这是给蝉衣准备的开蒙礼。
"姐，真迁走户籍？"章淑芬数着金瓜子问。
苏翠娥望着祠堂方向："等佩兰伤好了，咱们去城隍庙后巷看宅子。"她摩挲着荷包上的"许"字，突然抽出剪子绞成两半。线头散在炭盆里，烧出股焦糊味，像极了她跪在祠堂那夜烧掉的嫁衣。
北风卷着碎雪粒子扑在窗棂上，苏蝉衣拨开条缝往外瞧。秀月缩在廊柱后头跺脚，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短得露出手腕，袖口磨得泛白。
"娘，我带秀月去西屋试袄子。"苏蝉衣踮脚取下樟木箱顶的包袱，里头是她去年穿的绯色夹棉袄，袖口还镶着兔毛边。
苏翠娥正给火盆添炭，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砖地上："抓把桂圆干去，灶房罐子里还有芝麻糖。"她瞥见村长搓着手往这边瞅，故意扬了声，"淑芬，晌午留这儿吃腌笃鲜？"
章淑芬会意，抄起笸箩里的南瓜子嗑："那敢情好，我正馋这口。"瓜子壳"噗"地吐进火盆，燎起一簇蓝火苗。
村长讪笑着往门口退："你们娘们唠，我去集上盯着摊子。"棉帘子落下时带进股冷风，许老祁媳妇忙把冻红的手往袖笼里揣。
"翠娥姐，我公爹就那脾性......"她话没说完，许二顺媳妇抢着接茬："要我说许木达家闹分家，真是老天开眼！"这妇人挤眉弄眼地拍大腿，"前儿个许文强媳妇抄着擀面杖追打小叔子，满村鸡飞狗跳的......"
章淑芬听得两眼放光："可是为着那两亩水田？"
"何止！"许二顺媳妇压低嗓门，"许木达偷摸把祖传的银镯子当了，许文强媳妇扒着当铺门槛哭，说那是她婆婆答应给孙女的......"
东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秀月抱着新袄子探出头，绯色衣襟衬得小脸发亮。许老祁媳妇"哎呦"叫着起身："这怎么使得！兔毛边多金贵......"
"旧衣裳罢了。"苏翠娥往火盆里埋了两个红薯，"倒是秀月针线活好，改明儿教教蝉衣纳鞋底。"她看着小姑娘腕子上的冻疮，想起许家老太当年克扣棉花的嘴脸。
许二顺媳妇撇撇嘴："要我说许家老太活该！如今瘫在炕上，两个儿媳轮流喂刷锅水......"她突然瞥见苏蝉衣进来，忙改口，"要不说善恶有报呢！"
章淑芬突然冷笑："报应？要真论报应，该让雷劈了那些......"
"淑芬！"苏翠娥轻咳一声，将烤好的红薯掰开分给众人，"趁热吃。"
甜香漫开时，许老祁媳妇摸着闺女的新袄子抹眼泪："蝉衣这料子，够秀月穿三年。"她突然起身拽过女儿，"快给婶子磕头！"
"使不得！"苏翠娥忙拦着，"当年我带着蝉衣逃荒，要不是你偷偷塞了半块馍......"
许二顺媳妇见话头不对，忙插嘴："翠娥姐如今是诰命夫人，往后可得多照应......"
"哪来的诰命！"章淑芬"啪"地摔了瓜子笸箩，"八品俸禄是皇上赏翠娥姐救人的功劳，跟那些靠男人的可不一样！"
屋里霎时静了。西厢房传来许丙寅劈柴的动静，斧头剁在木砧上"咚咚"响。
许老祁媳妇扯扯妯娌袖子："晌午了，该回去做饭。"走到门口又回头，"翠娥姐，开春要雇短工记得找我当家的。"
棉帘子落下又掀起，卷进几片雪沫子。章淑芬冲着晃动的门帘啐道："眼皮子浅的东西！当谁看不出她们算计？"
苏翠娥往火盆添了块松木："许二顺家三个小子要娶亲，急也正常。"
"急就能打秋风？"章淑芬叉着腰冲外头喊，"丙寅！听见没？往后谁找你讨便宜，就拿烧火棍打出去！"
许丙寅拎着斧头探头："姨，我晌午就去村口说，翠娥婶子的钱都要给蝉衣攒嫁妆！"少年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顾二喜抱着柴火跟进屋："娘，我把后院的篱笆扎牢了，保准连耗子都钻不进。"他说着偷瞄章淑芬脸色，"方才许二叔说要借驴，我说得问过裘神医......"
"好小子！"章淑芬乐得拍他后背，"就该这么回！那老东西去年借的锄头还没还......"
苏蝉衣忽然"扑哧"笑出声，指着许丙寅衣襟："哥你袄子穿反了！"众人这才发现少年棉袄里外颠倒，针脚露在外头乱晃。
说笑声惊醒了东屋打盹的裘神医。老神医拎着酒葫芦晃进来，银针在指间转得眼花缭乱："吵吵什么？老夫梦到炖肘子刚下筷......"
腊肉在梁上悠悠地晃，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铁锅底。院外传来许家老太嘶哑的咒骂，混在呼啸的北风里，还没飘过院墙就散了。
……
日头刚偏西，章老婆子赶的驴车就碾着积雪进了巷口。老母羊"咩咩"叫着，奶腥气混着松枝香漫进门槛时，苏翠娥正给佩兰换药。小丫头额角的纱布洇着血丝，像极了那年许金水摔碎的药罐渣。
"死妮子！天大的喜事也不捎个信！"章老婆子抡起笤帚疙瘩要打章淑芬，腕间五个银镯子叮铃咣当响。跟在后面的章玥琳急忙抱住奶奶胳膊："翠娥姑姑的圣旨供在堂屋，您快去看呀！"
苏翠娥掀帘子出来，恰见老母羊在啃门框上残存的春联。羊角上系着红绸，正是章淑芬上月说想要的产奶羊。她眼眶发热，忙用冻疮膏抹了抹手——章家老太太最见不得人红眼睛。
"大娘尝尝新蒸的枣糕。"顾二喜端着青花碟过来，特意把缺角的碟子转了个方向。章老婆子却径直抓起块糕塞给孙女："玥琳学着点，你翠娥姑姑这手白案功夫，够你学十年。"
羊奶在炭炉上咕嘟冒泡时，章淑芬正扒着库房门显摆："娘您瞧，国公爷送的两匹云锦，说是给蝉衣当嫁妆......"话没说完被她娘拧了耳朵："死丫头！翠娥还没应亲事，你倒先惦记上聘礼！"
苏翠娥搅着羊奶的手顿了顿。铜勺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许金水中举那年，她也是这样每天给他熬羊奶。如今红绳还在，熬奶的人却成了诰命夫人。
"翠娥姑姑，二柱哥让我捎的《千字文》。"章玥琳从包袱里掏出本泛黄的书，扉页上还粘着糖瓜渣，"他说等开春教蝉衣妹妹认字。"
窗纸突然被雪粒子打出沙沙响，苏翠娥望着书上稚嫩的批注，恍惚看见自己七岁那年。爹把弟弟抱在膝头教《三字经》，她蹲在灶台边偷听，火星子溅到手背也不敢吭声。
"发什么愣？"章老婆子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羊奶要糊了！"鎏金暖炉刻着并蒂莲，炉底"许"字的刮痕还在——这是当年许家给的聘礼之一。
老母羊突然撞翻竹筐，冻梨滚了满地。章淑芬追着羊满院跑："娘！它把国公爷送的腊肉啃了！"章老婆子抄起烧火棍："啃得好！省得某些人天天在墙根蛐蛐咱们攀高枝！"
暮色染灰牌匾金边时，章玥琳趴在炕头给佩兰念话本。小丫头突然指着窗外："玥琳姐，国公爷的灯笼！"众人抬头，只见两盏琉璃灯晃过巷口，灯罩上"镇北侯府"的徽记在雪地里映出血色光影。
"翠娥啊......"章老婆子突然攥住苏翠娥生冻疮的手，"老婆子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认准一条——能让你半夜偷偷给流浪娃塞馍馍的人，坏不到哪去。"
羊奶在陶罐里凝出奶皮时，国公爷的亲随送来个锦盒。章淑芬抢着打开，里头是把缠着红绸的铜钥匙。"侯爷说西街宅子地龙烧好了，随时能搬。"亲随瞟了眼库房里的朱漆箱笼，"这些物事今夜就帮夫人搬过去？"
苏翠娥摸着钥匙齿痕，忽然想起亡母临终前塞给她的陪嫁钥匙。也是这般冰凉，也是缠着褪色的红绸。她把钥匙按进章老婆子掌心："劳烦大娘初五帮我看宅子，要添什么您做主。"
章老婆子腕间的银镯子突然掉了一只。镯子滚到供着圣旨的案台下，惊起梁上两只灰雀。雀儿撞在"英雄妇"牌匾上，抖落簇细雪，纷纷扬扬像极了那年许家祠堂撒的纸钱。
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晃，章淑芬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蓝布包："姐，我娘纳的千层底。"她抖开裹着的粗麻布，两双青布鞋并排躺着，鞋帮上还绣着缠枝纹。
苏翠娥指尖抚过密实的针脚，突然想起当年逃荒路上，鞋底磨穿时踩在冰碴子上的滋味。顾二喜正往灶膛添柴，火光映得她眼角发亮："除了蝉衣，还没人特意给我做过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