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佩兰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平静地点点头:“娘放心,我心里有数。”她的手始终攥着舒闲庭的手腕,指节微微泛白。
苏蝉衣立刻喜笑颜开,转身又去拉旁边抱着孩子的顾二喜:“二嫂!回都回了,你要不要也带团团和暖暖回去看看你和二哥的小院?一块儿!人多打狗才有劲儿!”
顾二喜被她问得一怔,眼圈瞬间红了,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婆母:“娘……我真……真能回去看看?”
“想回就回,那是你跟丙寅的家。”苏翠娥眼底是温软的笑意,声音却沉了半分,“带足了人,护好你自己和孩子。谁堵了心,就拆了它!”
“欸!欸!”顾二喜用力点头,泪珠终于滚了下来。小团团似乎感应到母亲的情绪,伸出小手去够她的脸。
“二嫂,你家!”许四美觑着顾二喜的神色,急忙低声嚷出来,“就是你跟二哥那小院!田地!全叫你那没脸没皮的大伯许木达霸占了!连田里的苗都是他家种的!可不能便宜了那老狗!”她牙关咬得咯咯响,瘦削的脸上全是最刻骨的恨意。
“什么玩意儿?!”苏蝉衣脑子里嗡一声,浑身的血直往头顶冲,“吃了龙肝凤胆了敢动我二哥的房子?!占我苏家的地?!”她猛地看向苏翠娥,声音拔高,“娘!听见没!这狗东西不砸碎他满口牙,女儿以后跟他的姓!”
“备车!走!”
苏翠娥脸上温婉的笑意收尽,没阻拦,只对着陈嬷嬷和门外重重吩咐一句:“备厚的褥子,给她们垫着。屠山,挑稳当的老把式,套最结实的车!二喜、佩兰、蝉衣,东西备足了再走!”
马蹄踏破院前村午后的沉寂时,老许村长早就猫着腰等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了。他搓着手,看着那辆比地主老财家气派百倍、后头还跟着几辆载满壮实护院青骡车的华盖大车,心里那块石头“噗通”落地了。
车上,许三美和许四美几乎蜷在松软的锦垫和厚厚的狼皮褥子里。许四美死死捂着嘴巴,胃里翻江倒海——车里的暖香,怀里抱着的手炉,嘴里还没化开的糖,还有肚子里那些顶得发痛的精细点心……这一切对她来说,太满了,满得让她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一睁眼就会消失。
“县主……县主妹妹,难受……”她松开手,声音闷闷的,脸憋得发白,“能不能……下地走走……缓缓?”
苏蝉衣掀开厚实的绒布帘,冷风涌进来吹散了车厢里的暖流。她利落地跳下车,又把许家姐妹挨个扶了下来。
村道灰扑扑的,空气里有柴火和牛粪混合的干冷气味。苏蝉衣深吸一口,心头百味杂陈。“姐,我记得这块石头,”她用脚尖踢着路边一块斑驳的青石,声音低了些,“小时候砍柴累了,跟姐就坐在这儿等爹。”
苏佩兰也下了车,站在风里。风吹起她鬓角一缕碎发,她没答话,只沉默地看着不远处山坡那片新绿。“开春了,”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该有荠菜了……带点回去给娘和爹。”
舒闲庭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憋着满腹的文雅词句,看她沉静的侧脸,终究只是拢了拢袖子,把风挡开了些。
许家姐妹听着这姐妹俩的对话,脸上却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许三美下意识地拉了拉破烂的袖口,盖住手腕上一块淤紫的痕迹。阳光再暖,也照不进她们骨缝里的寒冰。
“县主妹妹,”许三美的声音干涩得扎耳朵,“要是我跟四美去县衙,说想立女户……能成吗?”她空洞的眼睛里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就像当年二婶子那样……断干净。”
苏蝉衣脚步一顿,回头看她:“能!怎么不能!等我把那个腌臜县令撸下去,新官来了第一件事,就给你们办!”
“不过……”她顿了顿,还是提醒道,“这事儿弄完,你俩再想正经找婆家,怕是……村里那些老古董要嚼舌根的。”
“呸!”许三美朝着泥地啐了一口,脸上是狼一样的狠绝,“宁肯带着我闺女讨饭!再也不去给男人当物件踩!县主妹妹你不知道……”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彻骨的疲惫,“我这条贱命能重新喘气,全是靠想着我那个被扔在前头那个破家的闺女!我就怕……我若死了,她一个丫头,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许四美死死捏着拳头,指关节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县主妹妹,我啥都不求,就求个……活得像个人样!你们当初能改命……如今伸手拉了我一把,往后我许四美这条命,就攒着这点劲儿,能拉一个命苦的,就去拉一把!”
就在这时,村口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路。男人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灰袄,眼神浑浊,或蹲或站,带着点窥探。女人们则瑟缩地跟在后面,脸上是麻木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畏缩。
许四美往前一步,几乎挨到苏蝉衣背后,麻木的声音低得像鬼魂飘出来:“瞧见没,那边打头那个,缺颗门牙的是吴家的,前年用一口袋高粱换了仨从北边逃难来的女人,俩被磋磨死了,一个疯了跑山里冻死了……右边那个疤脸的老张头更不是东西,他婆娘死的时候没咽气,他就急着要拉人下地省棺材钱……村口那几个穿得齐整点的,是后来顶了死的族老的位置的……”
苏蝉衣没看那些男人,目光直接锁在女人们麻木的脸上。空气里,那股散不掉的悲苦味道几乎凝成了冰,刺骨的冷。
苏佩兰眼神微微一颤,她无声地往前站了半步,不着痕迹地,用自己的身体将目光灼灼的苏蝉衣稍稍挡开了些。
“让开!都围着做什么?苏县主和大小姐回自家看看,轮得到你们挡道?散了散了!”村长许老根挤出人群,驱赶着围观的人群。他额角有汗,脸上堆着笑,脚步却有些虚浮地奔向车队,“县主,大小姐,一路辛苦!家里都还等着……”
他话音未落,就被人群后猛地蹦出来一声公鸭般的嘶吼打断:
“谁?谁敢动我家?!”一个精瘦如竹竿、裹着件黑不溜秋油亮棉袄的老男人拨开人群冲了出来,正是许木达!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得厚实些、面露狠色的壮年汉子,是他几个儿子。
许木达眼珠贼亮,像闻着血腥味的豺狗,一眼就死死盯住了马车旁抱着孩子的顾二喜,还有她身边丰厚的箱笼行囊,口水几乎要流出来。他跳着脚嚷道:“好啊!顾氏!你个丧门星!带着外人来夺我的房契地契?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告诉你们!那房子是我弟弟丙寅的!他死了!他无后!我这亲兄长不接过来传他香火,谁接?谁敢动?!”
他唾沫横飞,一根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顾二喜鼻尖:“你一个妇人,克夫绝户的贱命!带着外头野种回来就想霸占?谁给你的胆子?还有你们!”他凶恶地转向许三美和许四美,指着那辆气派的大车,“反了天了!跟我回去!”
“王法?!”苏蝉衣一步顶上前,动作快得带风,直接把顾二喜完全护在身后。她个子不高,气场却骤然炸开,通身贵重的锦缎和那张燃烧着怒火的俏脸,逼得满口污言秽语的许木达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护院们立刻绷紧腰背,手搭上了腰间的棍棒刀鞘,动作整齐划一,金属摩擦的冰冷响声瞬间盖住了喧嚣。
“这院子地契上,写的是许丙寅和顾二喜的名字!”苏蝉衣的声音脆得像碎冰,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红纸黑字在衙门里压着!你霸占了几年?白吃了几年的粮?!今天还敢把屎盆子往我二嫂头上扣?往我们苏家头上扣?!”
她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许木达被那股气势压着,被护院那森森杀气慑着,刚才的嚣张气焰被砸得粉碎,只剩下步步后退的狼狈。他几个儿子被护院们冰冷的眼神逼着,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敢畏缩地跟着后退。
“拆!”苏蝉衣猛一扬手,声音斩钉截铁。
“谁敢?!这是我的家!”许木达急了眼,张开双臂就想扑过去拦那些如狼似虎的护院。
可他这土埋半截的干瘦老狗,哪里挡得住国公府训练有素、专破门踹户的壮汉?“嘭!”一声闷响,木屑纷飞!厚重的院门被一把重斧劈开一条巨大的豁口!另一个护院抬起裹了铁皮的军靴,狠狠一踹——
“轰隆!”
整扇朽烂的木门,带着几块土坯墙皮,向内轰然倒塌!烟尘弥漫!
院里堆积如山的破烂暴露在阳光下,散发着馊臭。屋檐下,许木达那长得贼眉鼠眼的胖婆娘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针线笸箩“哐当”掉在地上。
“娘!救我爹啊!”她扑过来冲着许木达哭喊,想抱大腿。她这一动,院墙角落里一道小小的、瑟缩的影子猛地往柴禾堆里缩了缩。
顾二喜抱着孩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认出来了!是当年那个饿得面黄肌瘦、拖着鼻涕的小丫头!几年过去,人没长多少,眼神更怯懦,更空洞了。
那婆娘也看到了顾二喜,眼珠一转,嚎得更响亮了:“杀千刀的啊!破家灭门啦!来人啊!顾氏你这克夫的灾星!你还我男人命来!”
“命?”一直沉默的苏佩兰轻轻推开了挡在身前的护院。她踏过门槛断裂的碎木,走到那撒泼打滚的婆娘面前。素色的锦裙拂过地上的灰土和鸡屎,她却浑然不在意。
苏佩兰微微俯身,声音依旧不高,平稳得像山涧里的凉水,却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你男人死了?”
那婆娘的哭嚎卡在了喉咙里。
“他死了吗?”苏佩兰又问了一遍,平静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地上的女人。
女人的眼神瞬间漂移起来,支支吾吾:“他……他……”
“没死?”苏佩兰直起身,目光扫过许木达那张惊疑不定的老脸,最后落回女人身上,字字清晰,“好一个‘克夫’的名头,张口就来?凭这个污名,就能把别人家的宅院田地据为己有?就能指使人辱骂我苏家妇人?折辱我苏家姐妹?”
她顿了顿,环视周围死寂的人群,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我妹妹说要拆的,不是活人的骨头,是这堵住正道、藏污纳垢的破墙!”
“拆!拆得干干净净!”
随着她话音落下,护院们再无顾忌,铁棍、重斧、锤子,雨点般砸向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烟尘冲天而起!
烟尘弥漫中,许木达瘫坐在地,面如死灰。人群死寂。只有院落的土墙砖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许四美看着倒塌的墙壁,如同看到了压在她们姐妹身上那座名为“家”的牢笼也在崩溃。她的手攥紧又松开,再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那痛感真实又恍惚。
一片狼藉前,顾二喜终于慢慢松开了抱着团团的手,露出里面一张小脸蛋。孩子眼睛圆溜溜的,映着倒塌的房屋和冲天的烟尘。
“娘,塌!”小家伙口齿不清地说。奶声奶气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砸碎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二喜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孩子。温热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砸在团团柔软的发顶,浸润了一小片温热。这泪滚烫,洗刷着这些年沉积的怯懦和惶恐。
墙塌了。
新的东西会在这片废墟上,重新长出来。
一定。
……
土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在院前村死气沉沉的空气里搅动。那跪在地上的女人,孟余,枯槁的手指搭上粗布衣襟的盘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迟滞,仿佛每解开一粒,都在撬动一块压在心口多年的巨石。
“那就和离。”她声音干裂,像枯枝刮过砂砾地,“我要与许五星和离,这婆娘,我一天也当不下去了!休了我也成。”
盘扣终于解到最后一粒。她猛地一扯,粗布外衣顺着瘦削的肩膀滑落。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死一样的沉寂。
那不是人该有的身子。
纵横交错的,是鞭痕,深褐色的痂皮翻卷着,如同丑陋的蜈蚣爬满了脊背和手臂。烟锅烫出的焦黑烙印,一个叠着一个,深陷在皮肉里。最刺眼的,是那些用尖利之物生生刻划上去的字迹——污言秽语如同毒藤,缠绕着她嶙峋的肋骨。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她那高高隆起的、孕育着六个月生命的肚子。
那本该是神圣之地,却同样未能幸免。
苏蝉衣感觉一股冰冷的酸意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脚下的黄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悲鸣。
“不止我一个……”孟余的声音像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空洞,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绝,“我们四个,也被……也被……”
死寂被打破了。
像是无声的号令,一个接一个的身影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她们大多是沉默的,眼神麻木,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粗布外衣被解开,褪下。相似的景象在正午惨白的日头下摊开。
鞭痕、烙印、刀疤……一层叠着一层。有的伤痕陈旧发黑,有的还泛着新肉的红肿。有的女人背上密密麻麻全是烟锅烫出的洞眼,有的手臂上刻满了不堪入目的字句。她们站在那里,像一群被剥了皮、露出累累伤痕的牲畜,无声地控诉着这片土地浸透骨髓的恶毒。
“畜生!”苏佩兰的声音比妹妹先一步炸开,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把这些畜生都给我拉出来!打!往死里打!”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着那些被女人们目光死死锁住、此刻面如死灰的男人们,“院前村!你们这里哪里是人间!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窟!怎么就烂成了这副模样!魔鬼!你们都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她本以为这腐烂只烂透了少数几颗心,如今才知,这毒早已渗透了整个村子的骨髓。
十几个男人被指认出来。起初的麻木和畏缩,在护卫们冰冷的钢刀架到脖子上的瞬间,被求生的本能点燃。有人试图挣扎,有人想往人群里缩,有人梗着脖子想叫骂。
反抗?
国公府护卫长九全只冷冷地一挥手,那些在战场上淬炼出来的好手们便如虎入羊群。动作快、狠、准,带着军人特有的冷酷效率。拳脚沉闷地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吃痛的惨嚎,瞬间混杂成一片。反抗的火星子还没冒头就被彻底碾灭。粗粝的麻绳很快将十几个男人像串蚂蚱一样捆了个结实,扔在院子中央的泥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狼狈不堪。
村长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瞬间褪尽了血色。他“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苏蝉衣姐妹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县主……县主息怒!老朽……老朽老了,实在管束不住这些混账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