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策盯着地上碎成八瓣的茶盏——这是苏翠娥昨日新买的。他忽然想起那日她蹲在集市挑碗,指尖沾着陶土说"这个厚实,摔不坏"。
"你娘临终托孤,我养你十四年。"他捻着腕间褪色的平安绳,"如今你亲爹找上门,若想过继回崔家......"
"爹!"叶挽月扑通跪下,锦缎裙裾浸在茶渍里,"那小妇人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她连《女诫》都背不全!"
窗外风雪骤急。叶锦策推开雕花窗,寒风卷着雪粒子扑灭炭盆。远处柴房透出昏黄光亮,隐约可见苏翠娥缩在草垛边的身影。
"你娘当年为救我,顶着箭雨背我下山。"他声音混在风里,"苏娘子放血救我时,眼都没眨。"
崔瑜突然掩面啜泣,翡翠镯子磕在桌角裂开细纹。叶挽月猛地扯下颈间长命锁砸在地上:"好!我这就回京告诉太后,堂堂国公爷要娶个农妇!"
门帘哗啦掀起又落下。叶锦策弯腰拾起长命锁,锁芯里掉出张泛黄的纸,上头歪扭写着"爹爹安好"。这是叶挽月六岁那年病中写的。
柴房传来重物倒地声。叶锦策疾步冲出去时,见苏翠娥正扶着墙根发抖,脚边翻倒的竹筐里滚出几个冻硬的土豆。她发间粘着草屑,比初见时更瘦削的肩头在寒风里打颤。
"翠娥......"
"民妇这就去县衙。"她突然转身,冻红的手紧攥着个蓝布包袱,"章娘子说今日要教我做梅干菜。"
秋风卷着落叶扑进小院,秦盛手中药碗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底寒意。叶挽月鎏金绣鞋碾碎满地桂花,镶珍珠的裙摆扫过青砖:"本小姐说不喝便不喝!"
"啪!"
药碗重重磕在石桌上。崔瑜忙扯叶挽月衣袖,却被她甩开:"不过是个看门狗,也敢逼本小姐喝这苦汁子!"
秦盛玄色劲装下肌肉偾张,剑柄雕着的睚眦兽首仿佛活过来:"三日前苏娘子放血救国公爷时,可没喊过半句苦。"
"那是她贱命一条!"叶挽月护甲戳向秦盛胸口,"我爹许她黄金百两已是......"
寒光乍现。剑鞘抵住少女咽喉,秦盛眼底映着簌簌落花:"再敢辱苏娘子半句,某的剑可认不得什么小姐。"
崔瑜慌忙打翻药碗:"月儿快喝!"褐黄药汁漫过青砖缝,惊得蚂蚁四散奔逃。
与此同时,苏翠娥正倚着篱笆摘扁豆。章淑芬挎着竹篮风风火火冲进来:"姐!国公爷没留你用饭?"
"人家忙着练兵。"苏翠娥将扁豆抛进竹篓,"初八开张的彩绸可备好了?"
"早扯好了!"章淑芬神秘兮兮凑近,"要我说,国公爷看你的眼神......"
"打住!"苏翠娥红着脸塞给她把豆角,"县太爷送的腊肉切半块,给二柱补身子。"
章淑芬拍着大腿笑:"他如今顿顿三碗饭!昨儿国公府送来两车年礼,吓得我们连夜打了三把锁。"说着掏出块玄铁,"二柱说要给国公爷铸剑,姐你帮着掌掌眼?"
炉火映红打铁棚,二柱古铜色脊背沁满汗珠。铁锤起落间火星四溅,章淑芬指着墙角的兵器架:"瞧见没?前日镖局送来张残图,他愣是打出柄九环刀!"
苏翠娥抚过刀身云纹,忽听"叮"的一声——二柱将淬火的剑胚浸入泉水,白雾中隐约现出龙形暗纹。
"了不得!"她脱口而出,"这手艺比京城的铸剑师还厉害......"
"嘘!"章淑芬急捂她嘴,"可不敢张扬!"眼底却闪着得意,"当年公爹捡到他时,襁褓里就塞着半块兵符......"
苏蝉衣的布鞋跑掉了一只,脚底板被石子硌出血印子。她冲进院门时,章淑芬正往灶膛添柴:"娘!大姐被马车撞了!"
苏翠娥手里的葫芦瓢"咣当"砸进米缸。她撩起围裙擦着手往外跑,发间木簪子晃得厉害:"在哪撞的?"
"就城隍庙拐角!"苏蝉衣喘着粗气,"邓凌姐跟她们吵,我看那小姐是故意的!"
青石板路上还留着车辙印,苏佩兰瘫坐在墙根,靛蓝棉裤渗出血迹。叶挽月捏着帕子抹泪:"苏姨,车夫不认路..."她腕间金镶玉镯子碰出清脆响,跟苏翠娥记忆里国公府赏人的样式分毫不差。
"先送医!"苏翠娥蹲下身背起女儿,章淑芬在后头托着佩兰的腿。血滴子顺着裤管往下淌,在雪地上砸出朵朵红梅。
医馆门楣低矮,老大夫正给个咳嗽老汉把脉。见来人,他抬抬下巴示意竹榻:"放那。"枯树枝似的手指在苏佩兰腿上按了按,"骨头断了,躺三个月。"
苏佩兰的眼泪"啪嗒"砸在娘亲手背。苏翠娥攥紧女儿冰凉的手:"能治好吗?"
"治得好。"老大夫蘸墨写方子,"就是往后别蹦跶。"笔尖顿了顿,"跟跳大神的似的。"
苏蝉衣刚要发作,被章淑芬拽住袖子。药柜后头转出个抓药学徒,嘟囔句:"师父就这脾气。"
叶挽月主仆站在门槛外,日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崔瑜递上银锭子:"这些够不够..."话没说完,苏翠娥"啪"地打落银子:"我闺女腿废了,五十两买得回来?"
"苏姨..."叶挽月眼圈更红了,"咱们马上是一家人..."
"谁跟你一家人!"苏翠娥抄起捣药杵,"再不走,我告官说你们当街行凶!"
邓凌扯扯苏蝉衣衣角:"那马车镶着国公府徽记..."小丫头这才瞧见车辕上刻的貔貅纹,跟她娘妆匣暗格里的玉佩纹路一模一样。
回村路上,苏佩兰伏在章淑芬背上抽噎:"娘,我成废人了..."苏翠娥攥着药包的手直抖:"胡说!娘就是卖地也要给你治。"
叶挽月的马车不远不近跟着,车帘缝隙间闪过崔瑜阴鸷的脸。苏蝉衣回头啐了一口:"黄鼠狼给鸡拜年!"
到家安顿好佩兰,章淑芬拉着苏翠娥到灶房:"姐,那叶小姐莫不是..."她蘸着灶灰在案板写"国公"二字。
苏翠娥盯着水缸里晃动的倒影。去岁腊月,国公府管事来村里打听过什么。当时她只当是寻常买地,如今想来...
"哇——"里屋突然传来佩兰的惨叫。苏翠娥冲进去,见女儿疼得满床打滚。老大夫开的止疼药根本压不住,伤口渗出的血水把纱布都沤透了。
"我去请张郎中!"章淑芬拔腿就跑。苏蝉衣拧了冷帕子给大姐擦汗,瞥见窗外人影晃动——叶挽月的丫鬟正扒着窗缝往里瞧。
张郎中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这伤...不对劲啊。"他掀开纱布,皮肉翻卷处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像是沾了毒。"
苏翠娥眼前一黑,扶住炕沿才没栽倒。灶房传来"哐当"一声,章淑芬举着菜刀冲进来:"我跟她们拼了!"
"站住!"苏翠娥喝住她,"无凭无据,你拿什么拼?"她盯着女儿惨白的脸,指甲掐进掌心,"佩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更漏滴到三更,苏佩兰发起高热。苏翠娥跪在院里对着月亮磕头:"求菩萨开眼..."墙头忽然扔进个油纸包,里头是几株罕见的解毒草。
……
日头西斜时,药铺门前的青石板染了层血色。叶挽月鎏金绣鞋碾过碎瓷片,镶珍珠的裙摆扫过苏佩兰苍白的脸:"这五十两够买你们十条命!"
"收好你的脏钱!"苏翠娥劈手打翻银锭。碎银滚进阴沟时,崔瑜的翡翠镯子撞在药柜上,裂成两截。
叶挽月护甲戳向苏蝉衣鼻尖:"小蹄子倒是牙尖嘴利!"话音未落,手腕已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苏蝉衣这两年跟着夏欢习武,掌心粗粝如砂纸。
"撒手!"婆子挥着扫帚扑来,被邓凌伸脚绊个趔趄。小姑娘拎着药杵冷笑:"县衙离这儿就三条街,要试试牢饭滋味?"
苏佩兰伏在妹妹背上,忽然扯住娘亲衣袖:"她们车轮印是直的......"细弱嗓音惊破僵局。众人这才看清,青石板上两道笔直的车辙——分明是蓄意撞人!
"听见没?"苏蝉衣将姐姐往上托了托,"我姐都瞧出来了,你们就是故意的!"
叶挽月挣开桎梏,镶金护甲刮出道血痕:"是又如何?我爹......"
"你爹要知道养出个杀人犯......"苏翠娥突然抓起捣药杵,"定后悔当年没把你射墙上!"
"粗鄙!"崔瑜扯着叶挽月后退,"我们小姐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就能草菅人命?"邓凌举起腰牌,"我爹虽是个七品县令,倒还管得起这桩案子!"
斜刺里突然冲进辆青帷马车。夏欢跃下车辕时,佩刀撞得药杵叮当响:"让让!伤者要静养!"玄色披风扫过叶挽月惊惶的脸,将苏家母女护在身后。
木门"砰"地合上,震落檐角蛛网。苏蝉衣轻手轻脚将姐姐安置在竹榻上,转身抄起门闩:"娘,我去请国公爷!"
"慢着。"苏翠娥按住小女儿,"煎药去。"
章淑芬蹲在药炉前抹泪:"她们定是听说国公爷要提亲......"
"哐当!"
苏佩兰突然打翻药碗。褐黄药汁漫过她颤抖的指尖:"不能去......她们等着抓把柄......"
暮色漫进窗棂,给少女惨白的脸镀上金边。苏翠娥这才惊觉,大女儿不知何时已长成会审时度势的模样。她攥着染血的帕子,恍惚想起亡夫临终嘱托:"护好孩子们......"
"姐!"苏蝉衣突然指向院墙。众人抬眼望去,见秦盛玄色衣角掠过瓦檐,片刻后墙外响起马蹄杂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