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邓夫人像被雷劈中,反手死死抓住苏蝉衣,力气大得吓人,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声音劈了叉。
“是真的!‘死’遁!假死脱身!”苏蝉衣喘着粗气,语速飞快,“我从太后那儿跑回来用了半刻钟!您快想想,一个时辰内能不能跟家里商量定?邓大人他们……”她突然卡壳,脸上臊得慌,“对不住!夫人!我真该死!我脑子一热就冲去找太后了,都没先问问您乐不乐意让女儿‘死’!我…我太混账了!”她真想找块豆腐撞死。
邓夫人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下一秒,“噗通”一声,她直挺挺就给苏蝉衣跪下了!膝盖砸地的声音听得苏蝉衣心惊肉跳。
“二小姐!恩人呐!”邓夫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嚎着就去抓苏蝉衣的裙摆,“您这是打雷劈醒我啊!说什么对不住!您这是拿自己的命在救我儿的命啊!大恩大德,邓家祖祖辈辈都给您磕头!”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在宫里耗着?那是等死!是钝刀子割肉!现在能‘死’?这是活路!是老天开眼啊!往后不能认?不能见?算个屁!只要我儿能喘气儿!能活着!叫我立时死了都行!”
“夫人!您快起来!折煞我了!”苏蝉衣魂儿都快吓飞了,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瘫软的邓夫人拽起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您…您真能做主?邓大人他们…能同意?”苏蝉衣心有余悸,多问了一句,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让你冲动!让你不长记性!
“能!我能!”邓夫人猛地站直,抹了把脸,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斩钉截铁,“这个主,我做定了!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改!”
得了这句准话,苏蝉衣那颗悬着的心“咚”地砸回肚子里。她一秒都不敢耽搁,转身又往太后宫里冲。一天一夜没合眼,眼皮沉得像挂了铅,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可她不敢停!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凌姐姐等着救命呢!
太后寝殿的门关得死死的。苏蝉衣“扑通”跪在门外冰凉刺骨的地上,耳朵竖得像兔子。里面隐约传来太后和皇帝的说话声,开始还压着,后来声儿越来越高,像两头斗牛在顶角。突然,“哗啦——哐当!”一声巨响!是茶杯还是花瓶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声音像刀子刮过骨头缝。苏蝉衣吓得一哆嗦,死死咬住嘴唇,伏低身子,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里面的风暴终于停了。死一样的寂静。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一双刺眼的明黄色龙靴停在了她几乎贴地的眼前。
“皇上…臣女有罪…臣女该死…”苏蝉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打架。
“罪?死?”皇帝的声音像结了冰的刀子,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你苏二小姐能耐大得很!好!好得很呐!”话音没落,一只穿着厚底龙靴的脚,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气,狠狠地、结结实实地踹在了苏蝉衣单薄的肩窝上!
“呃啊!”剧痛炸开,苏蝉衣像块破布一样被踹得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来。她眼前发黑,耳朵嗡嗡作响,却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爬回原地,额头“咚”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血丝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皇上息怒…都是臣女的错…求皇上开恩…”声音嘶哑破碎。
“够了!”殿门猛地打开,太后娘娘厉声断喝,脸色铁青。她死死盯着皇帝那只还想抬起的脚,“皇帝!适可而止!”刚才那一脚,听着声音就知道下了死力,再来一下,这丫头怕是要交代在这。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像头暴怒的困兽,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得很!母后!您看着办!”他狠狠一甩袖子,龙袍带起的风都带着戾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太后走到瘫软在地的苏蝉衣面前,垂眼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嘴角刺目的红,声音听不出喜怒:“挨了这一下,可后悔了?”
苏蝉衣艰难地抬起头,肩窝疼得她眼前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割。她看着太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神却烧着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娘娘…臣女…不后悔!”
后悔?皇帝老儿踹一脚算个屁!骂破天也就是阵耳旁风!跟凌姐姐那条命比起来,这点疼,这点辱,连个屁都不算!值!太值了!
太后瞧着苏蝉衣那副强撑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转头吩咐贴身女官,“明熙,去传个太医来给她瞧瞧。”
明熙应声刚要动,苏蝉衣已急急开口:“娘娘!臣女不用太医,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救凌姐姐要紧!”她语气焦灼,眼神死死盯着内殿方向,仿佛那殿中躺着的人吸走了她所有的感知,肩上那尖锐的疼痛,被她生生压在了意识的最底层。
太后看着她那倔强得几乎要迸出火星子的神情,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是炮仗捻子,一点就着,半点不懂得惜命迂回。“太医院不是不救她,你懂吗?”太后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敲打,“那毒,太医们并非束手无策!是她自己不肯睁眼,不肯咽药!心死了,药石何用?”她目光锐利地刺向苏蝉衣,要她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非是医术能解。
苏蝉衣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捏得发白,她当然懂。正因懂,才更觉心头血冷。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光:“懂!因此臣女求娘娘,跟臣女一起去!到凌姐姐床边去,您亲口对她说!她一定能听见!”她声音急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您的话,分量足,她……她会信的!求您信臣女这一次!就一次!”
那眼神里的恳切与绝望交织,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太后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终究是心软了。熬到这个位置,黄土埋了半截,图的不过是随心所欲几回。这小丫头,偏偏就撞在她心头最软的那块肉上。
“罢了!”太后抬手,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无奈,“哀家信你。走吧!”她由明熙搀扶着起身,目光扫过苏蝉衣因强忍痛楚而微微发僵的肩膀,只当没看见。
一行人再次踏入清凉殿那药气弥漫、死气沉沉的内室。邓凌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如同一尊被遗忘的玉像,只有胸口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起伏,证明她还残存一丝生机。苏蝉衣几乎是扑到床边,一把抓住邓凌那只冰凉僵硬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强行渡过去。
她俯下身,嘴唇几乎贴着邓凌冰凉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又快又急地低语:“凌姐姐!醒醒!听见了吗?太后娘娘来了!她亲口允了!允你出宫了!你再也不用困在这金丝笼里了!你先走!就在路上等着我,我过几天就去追你!一定去找你!”她喘了口气,声音带上了一丝狠绝的威胁,“你要是再这么睡下去,真闭了眼,那就得被抬进那冰冷冷的妃陵!生生世世葬在这宫墙底下!永无自由!你甘心吗?”
说完,她猛地抬起头,一双泪眼死死盯住太后,带着无声的、急切的哀求——该您了!
太后站在几步之外,将苏蝉衣那番“大逆不道”的私语听了个囫囵,心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丫头为了救人,真是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连身后事都编排上了。她清了清嗓子,端出太后的威仪,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内殿,带着一种金口玉言的裁决力量:“是。哀家允了。凌妃邓氏,中毒身亡。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凌妃。你,”她的目光落在邓凌苍白如纸的脸上,“就只做回你的凌儿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邓凌沉寂的躯体。她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极其细微地、却无比清晰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濒死的蝴蝶,挣扎着想要扇动翅膀。
苏蝉衣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赌对了!凌姐姐听见了!自由!她最渴望的自由!苏蝉衣立刻又凑上去,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更快,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蛊惑,将宫外天高海阔的憧憬,将“路上相候”的约定,一遍遍送入邓凌混沌的意识深处。
太后看着床上那细微的反应,心中大石稍落,不再停留,转身朝外殿走去。邓夫人一直跪在角落里,此刻见太后出来,立刻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泣不成声:“臣妇……臣妇叩谢太后娘娘天恩!娘娘恩同再造……”她沙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眼泪汹涌地砸在地面。
太后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不必谢哀家。哀家帮的不是她,也不是你。要谢,就好好记着你家二小姐今日为你女儿,豁出去多少。”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邓夫人心底。这深宫里的恩情,从来不是无价的。
邓夫人浑身一震,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刻骨的感激与明悟:“臣妇明白!臣妇一家……永生永世不忘二小姐大恩大德!”她看向内殿门帘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锦缎,将苏蝉衣的身影烙印进灵魂深处。
“你是个明白人。”太后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同为母亲的感同身受,“后面的事,哀家自会安排。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她帮邓凌,苏蝉衣的孤勇是引子,而眼前这位一夜白头、甘愿以命换女的母亲眼底那份沉痛与牺牲,才是真正触动她心弦的那根手指。
邓夫人用力点头,泪如泉涌,声音破碎却异常清晰:“臣妇……明白。娘娘恩典,臣妇……知道该怎么做。”她明白,这“恩典”的代价,是此生与女儿的生离。但只要女儿能活,能自由地呼吸宫外的空气,她什么都舍得。
“去吧,”太后疲惫地挥了挥手,“进去……好好道个别。时间不多了。”这一夜的劳心劳力,也耗尽了她的精神。殿内,皇帝派来的人已被她悄然替换,母子之间,有些心照不宣的界限,需要靠这些无声的布置来维持。
邓夫人几乎是踉跄着扑进内殿。
“娘……”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呼唤,从拔步床上传来。邓凌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浑浊,却已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死寂。她看到了母亲骤然衰老憔悴的脸,看到了母亲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泪水,巨大的愧疚瞬间攫住了她。
“凌儿!”邓夫人扑到床边,死死抓住女儿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语无伦次,贪婪地看着女儿失而复得的生机,“娘……娘会安排妥当,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在剜自己的心,“只是……只是今日……怕是咱们娘俩……今生最后一面了……娘……娘……”话未说完,巨大的悲恸已将她淹没,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苏蝉衣站在一旁,看着这生离死别的一幕,心头酸涩难言。她默默上前,伸出手,一下下,轻柔却坚定地拍抚着邓夫人剧烈颤抖的后背。无声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
“娘不该……不该哭……”邓夫人拼命想止住眼泪,可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往后……往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她猛地想起什么,目光转向床榻边垂首侍立、同样泪流满面的两个贴身丫鬟,“夏欢,春喜……她们是你的心腹,可她们……”后面的话太过残忍,她说不出口。两个活生生的、知道如此惊天秘密的人,如何能安然离开这深宫?这几乎是一条死路。
“夫人!”一直沉默跪在床尾的夏欢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她重重磕下头去,额头碰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奴婢与春喜方才已商量好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斩钉截铁,“奴婢二人,愿随娘娘……同去!为主子守灵,终生不离!”
“守灵”二字,她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可这平静之下,是献祭生命般的忠诚与坦然。春喜也跟着重重磕头,无声地表明着同样的决心。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只有邓夫人压抑的抽泣和苏蝉衣陡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不用死!”苏蝉衣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躁和薄怒。她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鲜活的生命,看着她们眼底那份无畏的赴死之心,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的脑子里只剩下“死”这一条路?这深宫难道就真的把人逼得只剩下这一种解法?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扫过夏欢和春喜,语气斩钉截铁,“守灵便是守灵!好好活着守!谁说守灵就一定要死?”
她顿了顿,声音缓和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凌姐姐刚醒,受不得这些!你们俩,好好打起精神,往后要伺候主子的日子,长着呢!”她刻意加重了“伺候主子”几个字,目光如电,直直刺向夏欢。
夏欢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对上苏蝉衣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又带着严厉命令的眼睛。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那决绝的赴死之意并未消散,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坚韧的东西所取代——一种以另一种方式“死”去的决心,一种用余生沉默守护的誓言。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再次重重磕下头去,声音比之前更加坚定,再无半分犹疑:
“是!奴婢明白了!奴婢二人,愿给主子守灵!终生不渝!”
“凌姐姐,听着!”苏蝉衣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一张小脸惨白得像刷了层浆糊,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全靠牙关里咬着一股狠劲儿撑着,声音嘶哑,“你现在这条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是邓家满门盼着你活,是我苏蝉衣拿骨头换来的!”
“因此,”她死死盯着邓凌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邓凌看着眼前这为了她几乎豁出命去的妹妹,再看看旁边同样熬红了眼的母亲,一股滚烫的、求生的硬气猛地从胸腔里炸开,冲散了连日来的死气。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听见了!蝉衣妹妹!我活!我一定好好活!”
“拉钩!”苏蝉衣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伸出小指头,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强撑着,“你…不准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