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门环突然炸响,许丙寅的皂靴碾碎门槛青苔:"哪来的腌臜货色!"他粗布短打沾着牛棚草屑,腰间大锤打的铜钥匙划破暮色,"我爹早被雷劈了,要找去城隍庙!"
"放肆!"许庚辰蟒纹锦靴踏碎满地槐花,"二娘尚在病中..."话音被翡翠耳坠声截断,杜玉扶着鎏金暖炉倚在门框:"既是夫君旧识,快请进来吃茶。"
穿桃红的突然踉跄跪地,柳绿比甲里滚出半块褪色的鸳鸯佩:"姐姐容禀,奴家原是章大人赴任途中..."她染着蔻丹的指尖戳向怀中女童,"宝儿,快给你嫡母磕头!"
苏翠娥的银镯子碰着井栏发出清响,惊得井底月影碎成残片:"好个章大人!"她鎏金护甲划过褪色的百子帐,"赴任途中还能生四个赔钱货,当真是勤政爱民。"
许蝉衣突然撞开西厢窗棂:"娘!她们项圈上刻着'杜'字!"女童腕间银铃缠着褪色的红头绳,"跟二娘妆奁里的银锁..."
"住口!"杜玉的翡翠步摇突然坠地,碎成三截,"这是..."她忽见碎玉里缠着褪色的绣线——正是苏翠娥当年拆嫁衣的鸳鸯线。
许金水蟒袍广袖扫落神龛前的供果:"胡闹!"他腰间蹀躞带的金扣映着杜玉惨白的脸,"本官赴任途中偶遇流民,不过略施援手..."
"援手都援到床榻上了?"章淑芬提着杀鸡刀冲进来,刀尖还滴着血,"大锤!快把咱家祖传的避子汤方子拿来!"
暮色彻底吞没老宅时,顾二喜捧着青花瓷碗挤进人群:"各位婶子瞧好了!"她粗布围裙兜着晒干的艾草,"这堕胎药可是许举人亲笔写的方子!"
人群突然炸开,三娃子举着铜锣满村疯跑:"快来看啊!许举人殿试文章原是避子汤秘方!"锣声惊得满村犬吠,恍如那年许金水偷吃观音土被狗追咬的雨夜。
……
暮色裹着槐花村的炊烟,杜玉攥裂了手中的绣帕。她隔着篱笆望见那两个水葱似的女人,正牵着半大孩子往院里探头。四张肖似许金水的面孔,在斜阳里泛着刺目的光。
"章道光!"她突然掀翻竹编簸箕,新收的麦粒泼了满地,"你倒是给老娘说说,这又是哪出戏文里的好角儿?"
许金水正蹲在井台边磨镰刀,闻言手一抖,刀刃在青石上刮出刺耳鸣响。他转身时,额角还沾着麦壳:"夫人怎的出来了?日头毒..."
"毒不过你的心肠!"杜玉劈手夺过镰刀,刀刃抵在他脖颈处颤巍巍地晃,"十年!我替你挡了多少腌臜事?你就是这般报答的?"
两个外室吓得抱作一团。大些的男孩突然挣脱母亲,扑上来咬住杜玉的裙角:"不许伤我爹!"
杜玉抬脚要踹,却被许金水擒住脚踝。这书生模样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她拽得踉跄:"夫人仔细脚下!"他顺势夺回镰刀,指节在刀刃上压出白痕,"这是要闹给全村看笑话么?"
篱笆外已聚起三三两两的乡邻。王寡妇嗑着瓜子笑:"我说许家娘子成日穿金戴银,原是拿嫁妆养着外室呢!"她啐了口瓜子皮,"读书人的花花肠子,可比咱地里爬的蚯蚓还弯绕。"
许金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突然扬手给了大外室一耳光:"混账东西!谁准你们来惊扰夫人!"那女子被打得鬓发散乱,怀里的女娃吓得哇哇大哭。
杜玉反倒愣住了。这十年枕边人此刻像换了芯子,那双总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里淬着冰碴子。她忽然想起新婚夜,这男人用同样的眼神哄她典当了祖传玉镯。
"都给我住手!"她厉喝一声,镯子砸在井沿上迸出火星,"刘嬷嬷!给我撕了这些贱蹄子的脸!"
粗使婆子们抡起扫帚劈头盖脸砸下去。大外室护着孩子往许金水身后躲,发间银簪勾破他袖口,露出臂弯处新月状的疤——那是去年杜玉替他挡刀留下的。
"夫人!"许金水突然攥住杜玉手腕,指尖在她脉门轻轻摩挲,"为夫这就打发她们走。"他压低嗓音的调子像浸了蜜,"今夜我亲自下厨,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藕..."
杜玉猛地甩开他,护甲在男人脸上刮出血痕:"十年前你倒在雪地里,说这辈子只我一人..."她忽然笑出泪来,"原是我蠢,信了野狐狸的鬼话!"
最小的外室女童突然挣脱母亲,扑到杜玉脚下:"娘亲别赶我们走!爹爹说新宅子..."话未说完就被大外室捂住嘴,指甲在女童胳膊上掐出紫痕。
许金水瞳孔骤缩。他猛地扯过女童,巴掌高高扬起又生生顿住:"再敢胡吣,打断你的腿!"
杜玉望着这张狰狞面孔,突然觉得陌生。当年苏翠娥带着遗腹子上门时,他也是这般作态。那些滚在泥里求饶的夜晚,他温热的掌心总贴在她小腹说:"玉儿,咱们会有自己的孩儿..."
"都住手!"她突然觉得倦了,护甲上的红宝石映着残阳如血,"许金水,带着你的野种滚出槐花村。"
村民们哄笑起来。李铁匠抡着锤子嚷:"许相公不是说在府城做师爷?怎的师爷娘子还要住乡下破屋?"
许金水脸色铁青,突然抱起最小的女童:"夫人真要绝情至此?"他指尖悄悄掐进女童后颈,"宝儿昨日还说要给娘亲捶腿..."
女童疼得抽气,却不敢哭出声。杜玉望着那双与许金水如出一辙的眉眼,忽然想起流掉的第三个孩儿。那日她跪在祠堂,许金水搂着她说:"玉儿,咱们不要孩子也罢..."
"滚!"她突然抄起捣衣杵砸过去,"带着你这些野种,永远别让我瞧见!"
许金水偏头躲过,木杵擦着他耳际砸进泥地。他忽然笑了,俯身时唇几乎贴上杜玉耳垂:"夫人莫忘,城南那三十亩水田..."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可都是记在章某名下。"
杜玉如遭雷击。那些年她变卖嫁妆购置的田产,地契上赫然写着"章道光"三字。原来从相遇那日,这就是个织就的罗网。
"娘!"大外室突然尖叫。众人望去,那五六岁的男童正举着镰刀往杜玉冲来。许金水作势要拦,脚步却钉在原地。
杜玉望着寒芒逼近,忽然想起去年中元节。许金水握着她的手在河灯上写:愿与玉儿生生世世。那盏莲花灯漂到河心便翻了,原来早是谶语。
"夫人小心!"刘嬷嬷扑上来挡,镰刀扎进她肩胛。鲜血溅在杜玉杏色裙裾上,晕开朵朵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