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小厮跌跌撞撞来报,"国公爷的帅旗到朱雀街了!"
章淑芬提着裙摆就往台阶跑,绛红裙裾扫过青石砖上未化的残雪。远远望见玄甲队伍最前头那柄虎头锤,她突然腿软得扶住门柱——许大锤胸前果然缀着碗口大的红花,左颊那道疤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孩他娘!"炸雷似的嗓门惊飞檐下麻雀。许大锤滚鞍下马,铁甲哗啦啦响。章淑芬想好的体己话全忘了,抡起拳头就往他胸甲上捶:"死鬼!说好二月底......"
"轻点轻点!"许大锤龇牙咧嘴掏出个布包,"给你打的......"话音未落,章淑芬已扯开包袱——是把精铁剪刀,刃口刻着缠枝莲,正合她裁衣制甲用。
苏翠娥望着人群后缓缓下马的叶锦策。国公爷玄色披风染了风霜,鬓角新添的银丝比捷报早一步诉尽艰辛。他掌心躺着枚缺角的铜钱:"丙寅临终前攥着的......"
暮色里,许大锤突然单膝跪地,从护心镜抠出块铁牌:"当年你给打的腰牌,替我挡了三箭。"章淑芬摸着凹陷的"许"字又哭又笑,忽见丈夫从箭囊抽出支羽箭——箭尾系着截褪色红绳,正是当年她绑在定亲铁剪上的那缕。
晋国公府后院的温泉池子腾起袅袅白雾,章淑芬捏着玫瑰花瓣往苏翠娥肩头撒:"姐你瞧这蜀锦肚兜上的合欢花,绣娘用了十二色丝线,在烛火下能泛金光呢!"
苏翠娥掬起一捧温泉水泼她:"越发没个正形!"水面浮着的茉莉花跟着晃荡,将她耳垂上那对红玛瑙坠子衬得愈发鲜艳。
"我可听说了,"章淑芬扒着池边雕花石栏凑近,"国公爷在御书房跟皇上拍桌子,说'五十万两军饷要不到,老臣今夜就住这不走了'。"她学着叶锦策粗声粗气的模样,"其实呀,是急着回来见你!"
正说着,外头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声音。苏翠娥慌得要去抓衣裳,却被章淑芬按住:"急什么,国公爷进宫少说还得半个时辰......"
话音未落,院墙外突然响起亲卫洪亮的通报:"国公爷回府——"
"哎呀!"章淑芬手忙脚乱爬出池子,"许是抄了近道!"她抓起桃红撒金衫往苏翠娥身上裹,"快把这月白襦裙换了,要那件茜色滚银边的!"
前院书房里,叶锦策解甲的手顿在半空。他盯着博古架上新添的珐琅香炉——青烟正勾出个袅娜的"安"字,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细碎的金铃响。
"国公爷......"苏翠娥扶着门框喘气,发梢还滴着水珠。茜色裙裾扫过门槛时,露出绣鞋尖上颤巍巍的珍珠。
叶锦策喉结动了动,玄铁护腕"当啷"砸在案上:"过来。"见人磨磨蹭蹭,索性大步上前将人打横抱起,"躲什么?在温泉池子不是挺能耐?"
苏翠娥揪着他衣襟惊呼:"你怎知......"
"府里哪处墙根有蚂蚁搬家我都清楚。"叶锦策踢开里间珠帘,将人放在铺满锦被的榻上,"更别说某个小娘子要学杨贵妃......"
话没说完就被软枕砸了脸。苏翠娥赤着脚要逃,却被人拽住腰间丝绦:"跑什么?不是说好要'主动出击'?"
窗外秋蝉突然噤了声。
许家小院里,章淑芬踮脚去够许大锤下巴上的胡茬:"瘦了。"指尖摸到道新添的伤疤,鼻子一酸,"不是说好不受伤么?"
许大锤嘿嘿笑着摸出个布包:"给你带的。"里头躺着对镶红宝石的耳铛,"突厥王帐里摸来的,跟媳妇儿一样俏!"
突然"咣当"一声,院门被撞开。七八个亲卫扛着箱子起哄:"嫂子快看!大锤哥把突厥公主的梳妆台都搬回来了!"
章淑芬抄起扫帚就追:"许大锤!你敢接公主的帕子!"追到井台边却被人拦腰抱住,许大锤凑在她耳边嘀咕:"那公主满脸麻子,还没咱家老母猪好看......"
西厢房窗缝里,许二柱捂着眼直跺脚:"爹!青天白日的!"转身撞上翻墙进来送点心的厨娘,红着脸喊:"我我我去温书!"
后巷槐树下,叶锦策轻咳一声收回视线。他掸了掸袍角沾的桂花,对身后憋笑的亲卫道:"去跟夫人说,我要吃酒酿圆子。"顿了顿又补一句,"要她亲手搓的。"
……
暮色四合时,国公府廊下的鎏金铜盆燃起安神香。叶锦策踩着青砖上斑驳的斜阳,玄色战袍下摆还沾着塞外的黄沙。
"国公爷。"苏翠娥倚着月洞门,石榴红的裙裾在穿堂风里翻飞。她指尖掐着绣帕向前两步,发间金步摇却纹丝未动——当家主母的体面,早刻进骨子里。
叶锦策喉头滚动,铁铸般的臂膀将人箍进怀中。铠甲上的铜钉硌得苏翠娥生疼,却贪恋这温度似的将脸埋得更深。北境的风霜在他鬓角染了霜,下颌新添的刀疤蹭着她额角。
"当日不告而别..."沙哑的嗓音混着血腥气。
苏翠娥抬手掩住他的唇,鎏金护甲映着残阳:"护国便是护家,何须告罪?"掌心触到他干裂的唇纹,忽觉眼眶发烫,忙转身引路:"净房备了药浴,国公爷..."
话未说完已被打横抱起。叶锦策大步流星穿过垂花门,战靴踏碎满庭落花。苏翠娥攥着他胸前护心镜,听着铠甲铿锵声与心跳渐次重合。
雾气氤氲的净房里,苏翠娥解甲的手猛地顿住。狰狞箭疤盘踞在男人右肩,新愈的皮肉泛着暗红。指尖悬在伤处三寸,竟抖得系不住衣带。
"马背颠簸,字才写得歪..."叶锦策故作轻松去握她的手,触到柔荑又急急缩回。掌心刀茧横生,连指甲缝都渗着洗不净的血色。
苏翠娥倏地将那糙手贴在腮边,泪珠砸在青筋暴起的手背:"妾身是琉璃人儿不成?"菱花镜里映出他晒脱皮的脸,比离京时苍老十岁不止。
叶锦策错开视线,铜盆里的热水忽然烫眼。战场上万人敬仰的杀神,此刻竟怕起妻子眼底的疼惜。直到浸入药汤,苏翠娥用丝帕蘸着艾草水轻拭伤处,方哑声道:"想着夫人灯下读信的模样,箭镞穿骨也不觉痛。"
屏风外忽传来孩童笑闹,是苏蝉衣领着弟妹识趣避去酒楼。长街爆竹声里,跑堂的瞧着三位小主子直作揖:"国公爷凯旋,这顿算小店孝敬。"
苏佩兰执意抛下碎银:"爹爹最恨占民便宜。"临窗望见朱雀大街百姓箪食壶浆,小娘子与有荣焉地挺直脊梁,发间白玉簪在暮色里晃出流光。
翌日捷报传遍六部,许大锤升任昭武校尉的消息惊掉了章淑芬手中绣绷。七品武官的鱼符摆在粗布帕子上,她掐着虎口喃喃:"莫不是灶王爷显灵?"
"邓县令如今擢升五品,表姐这诰命可比县太爷夫人还风光。"苏翠娥笑着递过青瓷盏,见章淑芬捧着茶碗又红了眼眶。
许二柱忙岔开话头:"表舅昨儿还说,待秋闱后要回万福县祭祖。"少年郎青竹似的指节叩着《论语》,袖口还沾着墨香。
许大锤轻咳一声,新换的武官常服绷着宽肩:"兵部调令未下..."话没说完被妻子瞪得噤声。章淑芬抹着泪笑骂:"当官了还这般榆木脑袋!自然是听国公爷安排。"
正说着,叶锦策撩袍跨进花厅。褪去铠甲换上苍色常服,眉宇间煞气淡去,倒显出几分文士风骨:"待梓岳蟾宫折桂,咱们风风光光回乡。"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模糊了他眼底的愧色——当年章家灭门惨案,终究是他心头一根刺。
章淑芬闻言笑出泪花,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点向儿子:"听见没?给你娘考个状元回来!"忽又想起什么,扯着苏翠娥衣袖压低嗓子:"等二柱娶亲,咱们可得挑个..."话没说完被许大锤拽走,留下满屋笑闹声。
暮色渐浓时,叶锦策独坐书房摩挲兵符。窗外飘来苏翠娥教女红的声音,穿针引线的动静混着更漏,将他眉间褶皱一寸寸抚平。北境的风雪终是远了,此刻灯花爆开的轻响,竟比战鼓更动听。
……
国公府西厢房内,青瓷香炉腾起的安神烟被穿堂风搅散。陈嬷嬷慌慌张张掀开帘子时,正撞见苏翠娥在给紫涵系红绳铃铛:"夫人,两位小主子烧得烫手!"
金丝楠木摇篮里,慧慧攥着的小布老虎都洇出汗渍。苏翠娥伸手探向孙儿额头,指尖被灼得缩了缩:"快把冰鉴挪近些!"转头见顾二喜倚在贵妃榻上,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少夫人怕是也染了热症。"陈嬷嬷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屠管家引着两位太医跨进门,药箱上还沾着晨露:"国公爷特意请了儿科圣手张太医,这位是专攻妇人症的佟院判。"
顾二喜挣扎着要起身,被章淑芬按住:"好孩子,让蝉衣带你去东暖阁诊脉。"转头冲苏翠娥挤眼,"姐你瞧慧慧这小手,攥着拨浪鼓不撒呢,定是随了丙寅那倔脾气。"
紫涵突然哇的哭出声,藕节似的小腿蹬开锦被。苏翠娥忙将孙女贴在胸口轻晃,瞥见顾二喜一步三回头,温声道:"二喜听话,娘在这儿守着。"
待东暖阁门帘落下,张太医捻着银针在烛火上烤:"小公子这是暑热侵心,待老夫施针引了邪气......"话音未落,慧慧突然抓住他的胡须,烧得迷糊还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