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拿姐姐婚事说嘴......"苏蝉衣突然抬头,"可我就是气不过!那刘家小子满脸麻子,哪配得上姐姐!"
苏翠娥"噗嗤"笑出声,又赶紧绷住脸:"过来。"
小丫头磨蹭着挪过去,被母亲戳着额头教训:"你姐的亲事自有爹娘做主,倒是你,女夫子昨儿来说你爬树摘柿子......"
"那是给爹泡酒治风湿!"苏蝉衣捂着额头叫屈。
叶锦策立在廊下看她们闹,手中攥着太后密信。信上说老侯爷临死前攥着块生锈长命锁,正是他幼时被继母扔进井里的那个。
晨雾漫进庭院时,车马已候在门外。苏蝉衣突然冲过来往父亲怀里塞了个暖手炉:"爹要护好娘亲!"
"小管家婆。"叶锦策揉乱她发髻,"回来考你《九章算术》,错一题加十页大字。"
马车驶出城门时,苏翠娥掀帘回望。两个女儿搀着手站在城楼上,佩兰的月白披风与蝉衣的茜色襦裙,渐渐融进秋色里。
"怕么?"叶锦策握住她微凉的手。
"该怕的是他们。"苏翠娥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毕竟咱们一个混不吝,一个铁算盘——绝配。"
车辙碾过满地霜华,惊起道旁寒鸦。叶锦策望着官道尽头的巍峨城墙,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策儿要像野草般活着,便是石头压着也要冒尖。"
他握紧腰间玉佩。这次,该让那些人尝尝被野草绞杀的滋味了。
青石板官道上的积雪被车轱辘碾出深深沟壑,叶锦策掀开车帘时,三支淬毒弩箭正钉在紫檀木窗框上。苏翠娥面不改色地拔下箭簇:"第三波了,侯府这些人倒是执着。"
腊月廿三,襄平侯府正门前的白幡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叶锦策扶着夫人下车,玄色大氅扫过门槛时,满院孝服中突兀地站着两个绯衣女官——太后亲赐的尚宫正捧着凤印立在廊下。
"逆子!"鎏金寿字纹棺椁前,叶氏族长拄着沉香木拐杖喝道,"你爹临终前..."
"三年前我出族时,已在宗祠断过亲。"叶锦策指尖掠过棺木上未干的漆面,"这孝服,该穿的是他那些啃老本的庶子。"
灵堂里炭盆爆出火星,叶洪生突然冲出来揪住苏翠娥袖口:"你这毒妇!当初在万福县竟敢..."
"二叔慎言。"苏翠娥甩开他时,袖中滑落《本草纲目》,书页正翻到"白狗矢"篇,"那日老夫人腹痛如绞,我女儿按医书取白犬粪便入药。怎么到了京城,治病良方倒成了喂屎?"
满堂哗然中,叶老夫人颤巍巍举起茶盏:"都闭嘴!"盏中君山银针泼在青砖上,"锦策,你爹临终要你过继洪生次子承嗣。"
"襄平侯府早被你们败光了。"叶锦策冷笑,"当年我娘嫁妆里的十二扇紫檀屏风,如今在醉仙楼抵了赌债吧?"
窗外忽然飘起鹅毛雪,苏翠娥望着灵前摇曳的白烛,忽然掏出帕子拭泪:"夫君,妾身记得开国律令写明,无功勋者不得袭爵。"她转头看向族长,"敢问要过继给国公爷的,是立过战功还是中过进士?"
叶洪生脸色铁青。他三个儿子最大的才十岁,整日斗鸡走狗,连《三字经》都背不全。
"国公爷!"门外忽然传来内侍尖嗓。明黄圣旨展开时,满院子扑通跪倒:"...特赐苏氏一品诰命,享双俸..."
叶老夫人手中佛珠啪嗒落地。她这才看清苏翠娥鬓间的九尾凤钗——那是太后六十大寿时赐给命妇的头面。
"圣上还让老奴带句话。"传旨太监笑眯眯道,"襄平侯府既无承爵之人,按祖制该收归朝廷了。"
灵堂里顿时炸开锅。叶洪生扑到棺木上哭嚎:"爹您睁开眼看看啊!"几个庶弟要去扯叶锦策衣袖,被随行亲卫按在雪地里。
"明日辰时下葬。"叶锦策解下大氅盖在苏翠娥肩头,"过了时辰,本公亲自请五城兵马司来迁棺。"
当夜子时,守灵的叶家人冻得瑟瑟发抖。叶洪生偷摸往炭盆里添银霜炭时,忽见苏翠娥带着女官立在月洞门下。
"二叔仔细些。"她将账册扔进火盆,"侯府这些年欠户部的三千两税银,圣上说要拿宅子抵呢。"
……
祠堂的穿堂风卷着纸钱灰,叶锦策一脚踩在供桌上,腰间佩刀撞得祖宗牌位哗啦响:"三个崽子搁这儿选牲口呢?老子不认!"
叶老夫人捏着帕子往蒲团上瘫,瞥见门槛外那滩未扫净的狗屎,愣是没敢真晕过去。叶家族长拄着鸠杖直抖:"国公爷这般行事,不怕天下人戳脊梁骨......"
"咔嚓!"钢刀劈开供案,叶锦策揪着族长衣领拎起来:"老子在北疆砍蛮子时,你们在族谱上除我名。现在腆着脸要过继?"他忽然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再聒噪,送你们下去亲自问祖宗!"
苏翠娥缩在门框边数砖缝,冷不防被族长枯手抓住腕子:"夫人劝劝国公爷,那两个姐儿总得有个兄弟撑腰......"
"我、我听当家的。"她鹌鹑似的往丈夫身后躲,发间木簪勾住叶锦策箭袖。这男人身上有股子血腥混着皂角的味儿,熏得她鼻尖发酸——跟那年他血淋淋地闯进茅屋提亲时一个样。
族长"咚"地栽进纸灰堆,叶家后生乱作一团。叶锦策踹开哭丧的族侄,攥着苏翠娥手腕往外走。日头把青砖地晒得滚烫,他掌心老茧硌得她生疼。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震落簌簌积尘,苏翠娥仰头数飞檐上蹲着的石兽,第九只貔貅缺了牙。门房小厮捧着半人高的账本跌撞而来:"夫人,这是城东铺子的......"
"不急。"叶锦策挥退下人,抬脚碾死只过路的蚂蚁,"明日把西跨院拆了种菜,省得你说浪费。"
苏翠娥盯着廊下雀笼:"拆了可惜......"
"不可惜。"叶锦策摘了片芭蕉叶扇风,"当年老子睡马棚时,他们在这院子里听曲儿。"他突然把叶子扣她头上,"比那劳什子珠钗强。"
账房先生猫着腰递算盘,被叶锦策瞪了回去:"夫人说看账就看账,说不看就烧了暖炕。"转头又冲厨娘吼,"晌午烙葱油饼,多放猪油!"
苏翠娥揪着帕子数窗棂格子,忽听外头马蹄声急。叶锦策拎着沾泥的靴子进来,顺手往她怀里塞个油纸包:"南街李记的蜜枣,堵你念叨。"
"我没......"
"知道你要说铺租。"他扯开衣襟露出刀疤,"当年蛮子抢走十车粮,老子追到狼山坳......"
苏翠娥慌忙捂他嘴,蜜枣滚了一地。叶锦策就势咬住她指尖,笑得像个泼皮:"甜吧?比生儿子甜多了!"
暮色染红琉璃瓦时,屠管家捧着地契匣子欲言又止。苏翠娥蹲在井边搓衣裳,皂角泡泡飘到匣面金漆上:"城西布庄......"
"送你了。"叶锦策翘着腿啃烧鸡,"赔你那件嫁衣。"当年蛮子来袭,她抱着染血的嫁衣哭了一宿。
更漏滴到三更,苏翠娥对着铜镜拆发髻。叶锦策突然踹门进来,甩给她个镶玉的妆奁:"明儿戴这个见客。"
"太招摇......"
"招摇个屁!"他扯开中衣露出新伤,"老子砍南诏王子抢的,不戴就扔护城河喂王八!"
苏翠娥摩挲着玉簪上暗红的血沁,忽然听见前院喧哗。叶锦策拎刀冲出去,回来时靴底沾着片带血的族谱纸:"晦气玩意儿,也配进老子的门!"
她蹲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着族谱上"叶锦策"三个字化作灰蝶。叶锦策往灶坑扔了个地瓜:"还是烤地瓜实在。"
霜降那日,苏翠娥对着满院萝卜发愁。叶锦策扛着钉耙咧嘴:"都说别种这么多......"话音未落,宫里的赏赐抬进门。他随手抓把金瓜子撒给佃户:"买糖葫芦去!"
屠管家捧着圣旨哆嗦:"国公爷,皇上赐了两位美人......"
"喂马还是劈柴?"叶锦策揪着美人后领往外拖,"会耍红缨枪的留下!"
苏翠娥数着新收的租子,忽听演武场传来娇喝。叶锦策拎着酒坛冲她挑眉:"这个像不像你年轻那会儿?"场中红裳女子银枪挑落他发冠,惹得他放声大笑。
冬至祭祖,叶家祠堂冷清得能听见鼠啃供果。叶锦策往香炉撒了泡尿,转头将苏翠娥扛上马背:"走!带你去吃羊肉锅子!"
马蹄踏碎族老们的咒骂,苏翠娥缩在狐裘里数他后脑勺的白发。这男人永远像头护食的狼,把那些腌臜事儿全挡在利齿之外。
年夜饭时,两个闺女抱着红缨枪要学武。叶锦策往她们碗里堆鸡腿:"学个屁!老子砍人就为让你们吃白饭的?"
苏翠娥抿着米酒,看窗外烟花,忽然觉得没儿子也挺好。至少这疯子不用提着脑袋,给哪个兔崽子挣爵位。
……
紫檀木箱"哐当"落在青砖地上,掀起的灰尘惊飞了檐下铜铃。屠管家领着四个账房躬身候在廊下,成摞的账册在日光里泛着陈年墨香。
"夫人,这是近十年的总账..."老管家话音未落,苏翠娥已连连摆手:"快抬走抬走!万福县三十亩薄田的账目都能让我头疼三日,这些..."她拈起本泛黄的账册,"怕是能让我少活十年。"
叶锦策挥退众人,鎏金护腕撞在黄花梨案上叮当作响:"明日让账房口述便是。倒是后花园新移栽的西府海棠..."他忽然握住妻子生茧的手,"比北疆的胡杨还红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