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虹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粗糙的被面,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毕露。
裘老头避开她的目光,硬着头皮,把后面更残酷的话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钝刀子割肉:“月份……浅。若是……若是要落掉这个孽障……”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以姑娘你如今的底子,恐怕……恐怕往后就再难有做娘亲的指望了。”
要么,生下这罪恶的果实,背负一生屈辱的枷锁。
要么,亲手扼杀做母亲的可能,换取一个或许能“干净”的余生。
没有第三条路。
“不!不行!”苏蝉衣几乎是尖叫出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她松开姐姐,一步跨到郦虹床前,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郦虹姐!不能生!这孩子绝对不能生!”
“打掉!打掉它!痛一阵子,就过去了!”她语速快得像爆豆,“以后……以后我们抱养!育婴堂里那么多没爹没娘的孩子,你看中哪个,我们就抱哪个回来!一个不够就抱两个!我们国公府养得起!我帮你养!姐也帮你!我们大家一起,把他当亲骨肉养大!你还是娘亲!你一样能当娘亲!”
“对!蝉衣说得对!”苏翠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哭腔,她显然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脸色同样煞白,“郦虹!听夫人的话!这孩子……绝不能留!生下来,就是一辈子的苦啊!”她踉跄着扑到床边,一把抓住郦虹那只攥得死紧的手,入手冰凉僵硬。
郦虹的目光缓缓从裘老头身上移开,掠过激动焦灼的苏翠娥,落在脸色惨白、浑身都在细微颤抖的苏佩兰脸上。她看着苏佩兰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近乎崩溃的愧疚,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忽然,郦虹紧攥被子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了。那紧绷如弓的脊背,也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佝偻下来。她脸上惊骇和绝望的神色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荒芜的平静。
她甚至对着苏佩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安抚的表情,虽然那比哭还难看。
“好。”郦虹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随时会断的烟,却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中,“我听夫人的,听二小姐的。”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胶着在苏佩兰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裘神医,麻烦您……开药吧。”
“这孩子……我不要。”
裘老头如蒙大赦,又似心头压了块巨石,沉重地点点头,脚步蹒跚地出去配药了。屋子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是苏翠娥和苏蝉衣。
郦虹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她重新靠回床头,眼睛微微合上,只留下一条缝隙,虚虚地望着头顶灰扑扑的帐顶。她轻轻地说,声音飘忽得像梦呓:
“大小姐……您别这样看着我。没关系的……我扛得住。”
“您跟舒公子……才该好好的。往前走,别回头。”她嘴角那点僵硬的弧度似乎柔和了一点点,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祈望,“等你们大婚了,生了小少爷、小小姐……我来带。我……带得动。”
药很快熬好了。
深褐色的药汁盛在粗陶碗里,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苦涩气味。苏佩兰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那药汁滚烫,透过粗陶碗壁灼烧着她的掌心,却丝毫不及她心头的万分之一痛。
她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郦虹自己撑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牵扯到身上的伤处,让她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她甚至伸出手,想自己接过那碗药。
“郦虹姐……我……”苏佩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端着碗的手怎么也递不出去,仿佛那碗里盛的是她自己的心肝。
“大小姐,给我吧。”郦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乏。她稳稳地接过了药碗,指尖触碰到苏佩兰冰冷颤抖的手指。碗很烫,但她粗糙的手掌似乎感觉不到那温度。
她没有丝毫犹豫,端起碗,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将那苦涩到极致的药汁灌了下去。喉结滚动,吞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褐色的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嘴角溢出几缕,蜿蜒而下,像是干涸土地上绝望的泪痕。
空碗被轻轻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到半个时辰,郦虹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泄出。她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小腹,额头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的枯叶,牙齿咯咯作响。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她身体最深处疯狂地绞动、撕扯。
“呃……啊……”破碎的呻吟再也压抑不住,从她咬得发白的嘴唇间溢出。
“郦虹姐!”苏佩兰再也忍不住,扑到床边,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伸出双臂紧紧抱住郦虹因剧痛而蜷缩抽搐的身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身体每一次痛苦的痉挛,那冰冷粘腻的冷汗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她的心脏。
“我能做什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苏佩兰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郦虹汗湿的颈窝里。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只能徒劳地抱着,紧紧抱着,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些那非人的痛楚,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这具躯体里流逝。
郦虹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搐都让苏佩兰的心也跟着被狠狠攥紧、撕裂。剧痛的浪潮暂时退去的间隙,郦虹艰难地喘息着,汗水浸透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是苏佩兰近在咫尺的、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
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在郦虹那双被痛苦占据的眼底深处漾开。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撞进苏佩兰的耳膜:
“大小姐……别管我……”
“我就……就想……看你……幸福……”
剧痛再次如海啸般汹涌而至,将她后面的话语彻底吞噬。她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呜咽,指甲深深抠进了苏佩兰环抱着她的手臂里,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苏佩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了怀中这具承受着无边苦楚的身体,仿佛要勒进自己的骨血里。泪水混着汗水,浸透了两个人的衣衫,咸涩冰冷,如同永无止境的寒冬。
午后的国公府,蝉鸣聒噪,热浪在青石板上蒸腾。郦虹退下休息后,苏佩兰终于推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小院门。
院门外,舒闲庭的身影被烈日拉长,投射在滚烫的地面上。不过短短数日,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脸颊凹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那身往日里合体的锦袍,此刻竟显得有些空荡荡。刺目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的阴郁和疲惫。
“佩兰……”看到她的瞬间,舒闲庭黯淡的眼眸骤然亮起,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想将日思夜想的人紧紧拥入怀中,汲取一丝真实感。然而脚步刚抬起,又硬生生顿住,生怕自己任何一点唐突的动作,都会再次惊走这只受惊的蝶。
“别离开我,好不好?”近乎哀求的语气,将他所有的骄傲碾碎在尘埃里。自从国公爷客客气气却不容置疑地请他暂时离府另居,他每日雷打不动地来,如同朝圣。清晨一次,黄昏一次,无论苏佩兰是否露面,他都固执地站在这里,守着时间,来了,站够时辰,再带着一身寂寥离去。今日,这扇紧闭的门,终于为他开启了一条缝。
苏佩兰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丛被晒蔫了的海棠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直直扎入现实的核心:“我被绑走的事,瞒不住的。迟早,整个京城都会知道。到时,你会面对什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嘲笑。还有你的家人……舒家,名门望族,如何能容忍一个声名有污的儿媳?”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婚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脸面。我知道你或许不在乎,可他们呢?”
她终于抬起头,迎上舒闲庭急切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痛楚,有怜惜,更有一种让她心慌的执着。
“错?!”舒闲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侮辱的激愤,“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佩兰,你听着,谁若敢因此嘲笑你半句,我舒闲庭第一个撕烂他的嘴!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刀子嘴我自有刀子对付!”
他向前一步,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风暴。“至于我的家人……”他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佩兰,你知道吗?我母亲……她当年也经历过类似的事。被人陷害,在婚前……失去了清白。”
苏佩兰猛地一震,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个总是笑容爽朗、待人亲切的舒夫人?怎么可能……
“是真的。”舒闲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缅怀,“那件事当年也闹得满城风雨,比你现在面临的境况,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嫌弃!父亲顶着巨大的压力,甚至不惜与宗族中反对的长辈翻脸,毅然决然地迎娶了母亲!这些年来,他们恩爱如初,琴瑟和鸣!谁敢在我母亲面前提半个字?谁敢在舒府嚼舌根?时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是最强的壁垒,它能抚平伤痕,也能让所有不怀好意的声音闭嘴!佩兰,你信我,这是真的!我用我的性命起誓!”
苏佩兰的心湖被投入巨石,掀起惊涛骇浪。她从未想过,开朗豁达的舒夫人身后,竟藏着如此惨痛的往事。震惊之余,一个更深的疑问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那……那你父亲既然如此深爱夫人,为何……为何府中还有姨娘?”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无疑是揭开别人的伤疤,“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是我失言了……”她垂下眼,掩饰自己的失态。那个姨娘,还是舒夫人的陪嫁丫鬟,甚至生下了孩子。这让她对所谓的“深爱”产生了本能的怀疑。
舒闲庭脸上掠过一丝苦涩,他明白她的疑虑。“那位姨娘……”他斟酌着措辞,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是当年随着母亲一同陪嫁到舒家的。后来……是母亲主动提出,让父亲给她一个名分,一个孩子。其中的缘由,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那是上一辈人的选择和纠葛,我不便评说,也无力改变。”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苏佩兰身上,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但是佩兰,我舒闲庭在此向你起誓:我只要你!此生此世,唯你一人!我父亲能做到的,我能做到;他或许未能完全做到的,我舒闲庭,一定做到!国公府的要求,我字字句句刻在心里,绝不辜负!”
亭子里有石凳,阴影下总算有了一丝凉意。苏佩兰沉默着,心中的坚冰在舒闲庭滚烫的誓言和母亲血淋淋的往事冲击下,裂开了一道缝隙。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软弱席卷了她。她不想再回京城,不想面对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只想缩在江南的国公府里,像只受了伤的蜗牛,躲进厚厚的壳中。
“……好。”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那你……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写清楚,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若你的父母家人,不反对,不嫌弃……那我们……就在江南成亲。”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恳求,“短期内,我不想回京城。至少……等过两年,风头淡了,我再跟你回去,可以吗?”那“回去”二字,她说得异常艰难。
“可以!当然可以!”舒闲庭几乎是立刻应承下来,巨大的狂喜冲上心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佩兰,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听你的!江南就江南!别说两年,十年二十年都行!只要你别不理我……”喜悦过后,是更深的后怕,他像个害怕被丢弃的孩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脆弱,“佩兰,这些天……我真的很怕。怕你永远都不再见我,怕你真的要解除婚约……我连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千遍,一万遍,越想越怕……”
苏佩兰看着他眼底深切的恐惧和依恋,那是一种超越了理智的情感。她困惑地轻声问:“为什么……一定是我?舒闲庭,以你的家世品貌,京城里有那么多好姑娘可以选择……我们之间的情分,真的……值得你如此吗?”她始终带着一丝自卑,总觉得这份炽热的感情来得太过猛烈,太过不真实,让她无所适从。在被囚禁的那些黑暗日子里,她早已无数次在心底演练过如何平静地接受退婚。可舒闲庭非但没有退,反而像扑火的飞蛾,燃烧得更加炽烈。若非舒家本身显赫,她几乎要怀疑这份执着背后,是否掺杂了对国公府权势的图谋。
舒闲庭嘴角牵起一个苦涩又了然的弧度。他怎会不懂她眼神深处的迷茫?他缓缓走近,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的眼底。
“佩兰,不管你信不信……”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我舒闲庭的这颗心,早已系在你身上,解不开了。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情痴也好,傻子也罢,世人如何看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愿不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从一开始,他就清醒地知道,这段感情里,他才是那个奋不顾身投入的人,而她,更像是一个被命运和他共同推动的被动接受者。但这没关系,只要,她愿意接受,他甘之如饴。
那目光太烫,太真,苏佩兰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在这份近乎悲壮的赤诚面前,终于冰消瓦解。她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嗯嗯,我信你。”
“佩兰,我们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舒闲庭小心翼翼地请求,语气卑微,“你若不让我说话,我就安安静静地陪着你,绝不吵你。”他的眼底始终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自责,那日他若忍着不喝水,不去茅厕,是不是,就能护她周全?这个念头,日夜啃噬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