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恩典
虾羡鱼2025-07-28 18:515,166

  苏佩兰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稳稳地送进口中,慢慢地咀嚼、吞咽。这一次,她没有吐。她抬起头,对着家人,再次努力地弯起嘴角,挤出一个极其苍白、却又异常固执的微笑。

  那笑容仿佛在无声地说:看,我说了,我没事。我能吃下去。我真的……挺好。

  苏翠娥看着女儿脸上那抹刺眼的、倔强的笑容,看着她艰难吞咽的动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悲鸣。最终,她也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的微笑。

  “好……”她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那我们佩兰……好好歇着。娘……娘给你晒了被子,新棉花,可软和了……还……还点了你最喜欢的安神香……”

  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脸,指尖却在离那苍白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最终只轻轻碰了碰苏佩兰散落在肩头的、依旧带着湿气的发丝。

  郦虹换过了干净的粗布衣裳,头发也重新挽了个简单的髻,一丝不乱。裘老头那点压箱底的药粉全招呼在她身上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着新洗衣服的皂角气,莫名地让人心头发堵。

  苏佩兰跨进门槛时,脚步滞了一下。她看着坐在窗边条凳上的郦虹,背挺得很直,像一杆标枪,只是脸色蜡黄,嘴唇没什么血色。裘老头正弯腰收拾他的破药箱,嘴里絮叨着:“……外伤看着唬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皮肉伤罢了。药按时敷,别沾水,养着就行。”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含混地补了一句,“就是有些地方……得靠时间磨了。”

  裘老头瞥见门口进来的两位小姐,又看看郦虹。郦虹眼皮抬了抬,没什么表示,算是默许。老头叹了口气,拎起药箱往外走,经过苏佩兰身边时,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大小姐,她心里头有结,比身上的伤重。”

  屋里只剩下她们三个。郦虹站起身,动作有点僵,但很稳。她走到墙角那张掉漆的旧木桌边,拿起粗陶茶壶和两个缺口杯子:“大小姐,二小姐,喝口水吧。”

  那粗粝的陶杯递到眼前,苏佩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她猛地一步上前,不是去接杯子,而是死死抓住了郦虹那只布满茧子和新伤的手腕。那手腕骨节硌人,皮肤粗糙冰凉。

  “郦虹姐……”苏佩兰的声音抖得厉害,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砂石,“我……我……”她嘴唇哆嗦着,“我”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像被冻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痛楚翻搅着五脏六腑。

  郦虹的手在她掌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抽回去,只是任由她抓着。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苏佩兰惨白如纸的脸,又掠过旁边苏蝉衣通红的眼圈。那眼神里没有怨怼,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坦荡,像一口枯竭的深井。

  “大小姐,”郦虹的声音不高,平铺直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我真没事。”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刺人的说法,“我们那些年……在暗营里操练,比这更腌臜的事儿,早就经得多了。”

  “能喘气,活下来,”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极其僵硬,算不得一个笑,“就够了。”

  苏蝉衣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郦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深藏的东西让她后背发凉。她瞬间明白了,姐姐能囫囵个儿地回来,并非侥幸。是郦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替姐姐扛下了通往地狱的每一道门槛。

  郦虹的目光再次落回苏佩兰脸上,那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情绪。“大小姐,”她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您要真觉得……心里过不去,想替我做点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就等将来,等我真的咽气了那天,您赏我一副厚实点的棺材板子,找个清静点的山头埋了。这……就顶顶好了。”

  “活下来就行”……“赏副好棺材”……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佩兰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眼前的一切瞬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郦虹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她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是如何动作的,整个人已经扑了上去,双臂死死箍住郦虹瘦削的身体,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不——!”一声凄厉的哭嚎撕裂了屋内的死寂。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某种东西从灵魂深处被彻底碾碎后发出的绝望悲鸣。苏佩兰全身都在剧烈地抽搐,滚烫的眼泪决堤般涌出,瞬间打湿了郦虹肩头粗硬的布料。她死死抱着,指甲几乎要掐进郦虹的后背,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郦虹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块僵硬的石头。她下意识地想推开这沉重的、带着滚烫泪水的拥抱,那太灼人了。

  可苏佩兰抱得那样紧,紧得让她无法挣脱。她只能僵硬地站着,任由苏佩兰的眼泪浸透她的衣裳,滚烫地烙在皮肤上。

  “姐!”苏蝉衣惊叫着扑上来,想去搀扶摇摇欲坠的姐姐。就在她的手触碰到苏佩兰胳膊的瞬间,苏佩兰的身体猛地一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下瘫倒。哭声戛然而止,她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彻底失去了知觉。

  “姐!”苏蝉魂飞魄散,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

  国公府彻底乱了套。

  苏佩兰被小心翼翼地抬回她熏香馥郁的闺房。裘老头被拎着脖领子揪了过来,抖抖索索地诊了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才抹着额头的汗对围了一屋子、脸色铁青的国公爷叶锦策和夫人苏翠娥道:“国公爷、夫人放心,大小姐这是急痛攻心,加上先前身子亏虚得厉害,一口气没接上来。不打紧,不打紧!老夫开副安神定魄的方子,好生将养些时日,万不可再受刺激了。”

  苏翠娥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一半,但看着女儿毫无生气的脸,那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叶锦策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眼底却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那方向,正是郦虹养伤的小院。

  小院门口,苏蝉衣正死死拉着郦虹的胳膊。郦虹已经换下了那件被泪水浸透的粗布衣,又穿回了她平日那身便于行动的暗色劲装,正执拗地要往苏佩兰的院子去。

  “你回去躺着!”苏蝉衣急得跺脚,“姐没事了,裘老头说静养就好!你现在去有什么用?”

  郦虹抿着唇,不说话,只是固执地往外挣。她眼底那片死寂的平静被打破了,翻腾着一种焦灼的自责。

  “郦虹!”叶锦策沉厚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郦虹动作一僵,立刻垂下头,抱拳行礼:“国公爷。”

  叶锦策的目光像沉甸甸的秤砣,落在郦虹身上,审视着她苍白的脸和绷得笔直的脊背。苏翠娥也红着眼圈跟了过来。

  “孩子,”苏翠娥上前一步,直接握住了郦虹那只布满硬茧的手,那手冰凉。“抬起头来,看着我。”

  郦虹依言抬头,眼神却有些闪躲,不敢与夫人对视。

  “国公府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苏翠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佩兰的命,是你拿自己的命换回来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亲骨肉!”

  郦虹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苏翠娥,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神色凝重的叶锦策。

  “我收你做义女!”苏翠娥斩钉截铁,握着郦虹的手又紧了几分,“往后,这国公府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爹娘!你可愿意?”

  天大的恩典!足以让任何一个仆役欣喜若狂、感激涕零的恩典!

  郦虹却像是被滚油烫到一般,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动作快得扯动了伤口,让她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她单膝跪地,头深深垂下去,声音急促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决绝:

  “夫人厚恩,郦虹心领!奴婢出身微末,命如草芥,保护大小姐本就是份内之事,万死难辞其咎!国公府门楣高贵,奴婢……奴婢万万不敢高攀!请夫人收回成命!”

  “高攀?”叶锦策浓眉一拧,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无形的压力,“郦虹,国公府行事,从不看门第出身!若非有你,佩兰此刻焉有命在?这恩情,岂是‘份内’二字可以抹杀?今日夫人与我之言,便是国公府的决定!”

  “对!”苏翠娥也急了,眼泪又涌了出来,“孩子,你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全家一个报答你的机会!不然……不然我这辈子,佩兰这辈子,都别想睡个安稳觉了!你就当是救救我们,行不行?”

  叶锦策看着妻子悲痛的模样,语气放沉:“不仅是你,还有秦盛、九全他们,豁出命去护主的,国公府绝不会亏待半分!”

  郦虹跪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头顶是国公爷和夫人沉甸甸的目光,如同实质。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院子里的风似乎都凝滞了。最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砖地面。

  “谢国公爷、夫人大恩……属下……”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请容属下……再想想。”

  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自己接受这“僭越”的理由。可她找不到。暗营的血与火,早已把她骨子里那点对“家”的卑微渴望烧成了灰烬。她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护主的盾,挡刀的墙,命如草芥,如何配得上国公府千金小姐的名分?那只会让她如芒在背,比受刑更难熬。

  苏翠娥看着她倔强的后脑勺,知道逼不得,只能含泪点头:“好,好……你起来,好好养伤,这事……咱们慢慢说。这些天,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安心待着,别想着伺候的事了。”

  郦虹低低应了一声:“是。”声音闷闷的。

  万福县的天,彻底变了颜色。

  郭县令那声“我乃贵妃娘娘表兄”的狂嚎,成了他最后的绝唱。叶锦策甚至懒得再看他那张油腻的脸一眼。当浑身血污、断了条胳膊的山匪头子被如死狗般拖上大堂,对上郭县令那双惊骇欲绝的眼睛时,那些深埋在山坳里的滔天罪恶,像腐烂的脓疮一样被彻底揭开。

  “污蔑!国公爷!这是污蔑啊!下官冤枉!”郭县令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徒劳地挣扎着。

  叶锦策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桌面,眼神如同看着一只垂死的臭虫。“绑架本官的女儿,威胁国公府……”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满堂寂静,“谁给你的狗胆?”

  “押下去。”他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尘埃,“两日后,五马分尸。其余涉案人等,一律枭首。”

  “不——!我要进京!我要见贵妃娘娘!叶锦策!你这是公报私仇!你没这个权……”郭县令的嘶吼被粗暴地堵住,拖了下去。

  钦差大人眼观鼻鼻观心,一丝不苟地在早已拟好的判词上盖下了鲜红的官印。证据确凿如山,何况还搭上了国公府的大小姐?十个贵妃也保不住这条狗命。

  行刑那天,万福县万人空巷。当郭县令的四肢和头颅被五匹烈马朝不同方向狠狠扯开时,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那些曾经因“恩赐”而滋生的狂妄。那些曾跟着郭县令狂欢、肆意践踏良善的男人们,缩在人群里,面无人色。而那些曾对国公府恶语相向、对苏佩兰极尽嘲讽的女人们,此刻却齐刷刷地跪在街边,朝着国公府临时驻扎的官驿方向磕头,哭喊着“国公爷开恩”、“夫人小姐恕罪”……

  苏蝉衣扶着大病初愈、依旧脸色苍白的苏佩兰,站在官驿二楼的窗边,冷冷地俯视着楼下那一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听着那些迟来的、廉价的忏悔。

  “姐,”苏蝉衣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冰水浸透后的疲惫,“你后悔吗?”

  苏佩兰的目光掠过那些磕头的妇人,看向远处刑场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污。山风带着血腥气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她的嘴唇抿得发白。

  “不后悔。”她轻轻地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但是……很难过。”她顿了顿,像是要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就算把他千刀万剐……那些被毁掉的人,也回不来了。”那些被掳走的女孩,那些破碎的家,还有郦虹……郭县令的五马分尸,在那些沉甸甸的生命面前,轻飘飘得像一片羽毛。

  “姐,”苏蝉衣握紧了姐姐冰凉的手,指尖用力,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往后,我们……多为自己想想吧。”她眼底最后一点属于“二小姐”的天真烂漫,也在这一场风波里彻底淬炼成了冷硬的坚冰。当好人,换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污蔑和落井下石?这好人,不做也罢。

  苏佩兰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更紧地握住了妹妹的手。窗外的哭嚎声浪一阵阵涌来,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日子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中滑过半月。苏佩兰的身体在裘老头精心调理下渐渐有了起色,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却如同附骨之疽。她婉拒了舒闲庭的探望,只让丫鬟传话说“彼此都需冷静”。那场噩梦留下的阴影太长,她暂时无法面对那双关切的眼睛。

  这日午后,裘老头又一次被请到郦虹的小院。这一次,他搭脉的时间格外长,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苏佩兰和苏蝉衣恰好过来送些新得的补品,一进门就察觉气氛不对。

  裘老头收回手,捻着自己稀疏的胡子,眼神复杂地看向靠在床头的郦虹,又扫过门口进来的两位小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有千斤重担。

  “怎么?裘大夫,可是伤口有反复?”苏佩兰心头一跳,快步上前,急切地问道。

  裘老头摇摇头,浑浊的老眼盯着郦虹苍白平静的脸,像是要从中找出一点情绪的裂痕。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艰涩地开了口:“伤口……倒是在收口了。只是……郦虹姑娘……”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千钧之重:“……是喜脉。”

  “喜脉”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弹子,狠狠砸进屋里死寂的空气里,发出令人窒息的回响。

  苏佩兰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苏蝉衣一把扶住。苏蝉衣也是浑身一僵,扶着姐姐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苏佩兰的胳膊里。

  郦虹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直直看向裘老头,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骇,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冰冷覆盖。

继续阅读:第183章 飞蛾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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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亲情比草贱,我改嫁了你哭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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