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消停！"章淑芬铜锣般的嗓门震得枣树落果，"入选的八个人，得我姐跟村长敲定！"她举起苏翠娥给的桃木梳，梳齿还缠着几根银丝——这是今早屠管家送来的信物。
人群陡然静了。刘家媳妇腕间银镯叮当坠地，也顾不得捡，只巴巴望着苏翠娥手中名册。暮色漫过粗麻布上未完工的云纹，映得名册封皮"棉甲录"三字泛着金粉。
"明日辰时..."苏翠娥话音未落，忽见屠管家的护卫按刀上前。玄铁刀鞘磕在井沿，惊起满院鸦雀。
妇人们作鸟兽散，独留章淑芬叉腰大笑。
她将槐花糕掰开，夹进新腌的芥菜丝："姐你瞧，这帮眼皮子浅的！"
苏翠娥捻起石碾上的枣木簪——这是许金水当年送的生辰礼。簪头雕的并蒂莲早已磨平，就像许家三个儿子心里那点孝道。
"回吧。"她将名册塞给章淑芬，"明日你去请村长，就说..."夜风卷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混着许庚辰在胡家赌钱的吆喝，"...就说要立女户。"
许蝉衣吹熄油灯时，月光正照着织机上未染的粗麻布。
苏翠娥摩挲着棉甲内衬的云雷纹，忽然记起屠管家临走时的话："我们爷说，苏娘子像极了一位他的一位故人..."
村口传来夜枭啼叫，惊破满院清辉。章淑芬哼着采菱曲往家走，鞋底沾的槐花瓣，在月光下恍若洒落的银锞子。
……
日头毒得能晒化门栓，胡家两口子踩着晒蔫的茅草往许家院赶。
胡半夏她娘挎着竹篮，里头三个鸡蛋用红纸衬着，活像供菩萨的贡品。
"亲家母在家不？"胡老爹一脚踹开篱笆门，惊得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苏翠娥正舀猪食呢，木瓢往石槽里重重一磕："哟，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胡半夏她娘堆着笑往灶房钻："您老福气大，听说贵人送了五袋白面..."话没说完就让泔水桶绊个趔趄，三个鸡蛋骨碌碌滚到鸡窝边。
"娘！"胡半夏挺着肚子往许庚辰身后躲，"我爹娘好心来看您..."
"看我还是看粮缸？"苏翠娥抄起烧火棍敲得水缸咚咚响，"上回顺走我半罐猪油，这回打算搬米还是扛面？"
许庚辰扑通跪在磨盘边，膝盖沾满鸡屎："娘，我丈人咳血半月了..."话没说完，许丙寅扯着他裤腰带嚎："哥你说好给我讨媳妇的银子呢！"
老母鸡突然"咯咯哒"叫起来。许蝉衣蹲在鸡窝旁，捧着还带血丝的蛋直哆嗦——昨儿娘才说攒够三十个蛋就给她扎红头绳。
"亲家母消消气。"胡老爹踹了女婿一脚，"庚辰把给您养老的银子都拿来请大夫了，您看..."他踢了踢竹篮，"这老母鸡一天能下俩蛋，权当给佩兰姐妹补身子。"
苏翠娥瞅着鸡爪子上的泥，这分明是胡家养了三年的瘸腿鸡。正要骂人，许辛酉突然蹿上粮垛："娘！西屋梁都快塌了，正好用贵人给的银子盖个新的顶。"
"啪！"竹筛子砸在他后脑勺。苏翠娥扯开粮缸上的封条，里头黍米混着老鼠屎："十两银子买梁木？怕是给你们哥仨买棺材板！"
胡半夏"哎哟"一声捂住肚子。她娘窜得比黄鼠狼还快："亲家母！半夏这胎要是男娃..."
"生个金疙瘩也甭想动我的粮！"
苏翠娥一脚踢开篱笆门，竹篾编的筐子摔在磨盘上，黄澄澄的玉米粒蹦得到处都是。院里啄食的芦花鸡吓得扑棱翅膀，咯咯叫着往柴垛底下钻。
"亲家母瞅瞅！"她抄起刚下的两个鸡蛋，啪地拍在胡半夏娘跟前。蛋壳裂开缝，蛋清顺着石磨往下淌，"老母鸡都晓得凑双数，偏生你们胡家要当单头蒜！"
胡半夏娘攥着蓝布围裙，眼珠子往西厢房溜。她闺女正扶着门框探头，五个月的身子像揣着个西瓜。
"翠娥妹子消消气，"她堆着笑往跟前凑，"庚辰这孩子实心眼，还不是心疼他老丈人..."
"十两雪花银！"苏翠娥突然拔高嗓门，惊得树杈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够买头壮牛犊子！够讨两房黄花闺女！"她掰着手指头往胡老汉跟前戳，"你们倒好，拿我儿的血汗钱填药罐子！"
许庚辰扑通跪在青石板上，膝盖在泥地上磨出两道印子："娘要打要骂都成，可不能不要儿子..."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个脆生生的巴掌印。
"打你？"苏翠娥揪着他耳朵往起拎，"我儿早被狐狸精叼走了！这会儿跪着的，是胡家倒插门的好女婿！"说着抄起笤帚疙瘩往西厢房指，"柳家给六十两，你倒是嫁啊！"
胡半夏挺着肚子往门槛上一坐，拍着大腿干嚎："天爷呀！婆婆要卖儿媳妇..."话音没落，苏翠娥的笤帚疙瘩已经抽在门框上，震得房梁往下掉灰。
"嚎！接着嚎！"她叉腰站在当院，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让四邻八乡都听听，胡家闺女撺掇男人偷婆婆棺材本！"说着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契书，"许辛酉！给你胡叔念契书！"
蹲在墙根编竹篓的许家老二赶紧起身，念契约的声音跟蚊子哼似的。胡老汉的烟袋锅在鞋底敲得梆梆响，胡半夏娘的脸比灶膛还红。
"...月息三分，来年秋收还清..."许辛酉念到这儿，他大哥突然蹿起来要抢契书。苏翠娥抄起喂猪的葫芦瓢，半瓢泔水泼过去，浇得许庚辰像只落汤鸡。
胡半夏爹终于咳嗽着站起来，烟袋杆往磨盘上敲："摁！我们摁！"他食指往印泥里狠狠一戳，在契书上摁出个歪歪扭扭的红圈，"亲家母好算计..."
"比不上您家闺女！"苏翠娥把契书揣进贴肉的小袄，扭头冲西厢房冷笑，"往后安生养胎，再敢作妖——"她突然抓起个鸡蛋往天上一抛，蛋壳在日头底下划出道弧线，"啪嗒"碎在胡半夏脚边。
苏翠娥蹲着捡玉米粒。许庚辰缩在灶房门口，脸上巴掌印子还泛着红。墙根的老母鸡又溜达回来，咯咯叫着在契书碎纸屑里刨食。
"娘..."许庚辰刚开口，他娘突然抓起把玉米粒撒过来。金黄的颗粒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蹦跳着滚进墙缝里。
"喂鸡的食，"苏翠娥拍打着围裙起身，"也喂不熟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