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我的鱼。"舒闲庭变戏法似的捧出琉璃缸,里头红鲤摆尾溅起水花,"这可是咱们的姻缘鱼。"他指尖轻点缸壁,惊得苏佩兰发间步摇乱颤——那日桥头初遇,他捞起的就是这条红鲤。
宴席过半,舒太奶奶突然敲着碗沿唱起《鹊桥仙》,荒腔走板却中气十足。舒闲庭趁机将翡翠辛夷簪别进苏佩兰鬓间:"三书六礼已备齐,只差......"
"差什么?"苏佩兰佯装去夹水晶肴肉,耳尖却泛起薄红。
"差你点头。"舒闲庭突然正经,从袖中抖落婚书。洒金宣纸上墨迹未干,正是他模仿苏佩兰字迹写的"两姓之好"。
西厢房窗棂后,苏蝉衣掐着未婚夫胳膊憋笑:"瞧见没?这才叫姜太公钓鱼。"她腕间银铃随笑声轻响,惊飞了梁上正在偷听的家雀。
……
香炉腾起袅袅青烟,舒家太奶奶拄着龙头拐杖迈进正厅,百寿纹锦缎袍子扫过门槛,惊得廊下画眉扑棱着翅膀逃开。
"国公夫人呐!"老太太嗓门震得梁上灰簌簌落,"我们家闲庭打小就爱往书堆里钻!"她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八岁就晓得给太奶奶偷糖糕,这样的孝顺孙儿打着灯笼都难找!"
苏翠娥忙搀老人入座,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木椅上叮当作响。太奶奶耳背得厉害,将苏佩兰错认成丫鬟:"这小娘子生得俊,赶明儿给我家重孙当通房......"
"太奶奶!"舒闲庭急得打翻茶盏,月白直裰溅上褐渍,"这是您重孙媳妇!"
满堂哄笑间,舒府尹抹着汗呈上婚书。洒金宣纸上墨迹未干,正是舒闲庭仿着苏佩兰字迹誊写的"两姓之好"。苏佩兰瞥见那刻意描摹的簪花小楷,耳尖泛起薄红——那夜垂花门下,他举着琉璃缸说"这是咱们的姻缘鱼",也是这般神情。
蝉鸣渐起时,京城忽传惊雷。萍郡主府朱漆大门轰然洞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竹榻出来。桑潜裹着发霉的锦被瘫在榻上,花白胡须沾着汤药渍,浑身散着腐肉般的恶臭。
"送去许家!"郡主府管家捂着鼻子掷出个包袱,"这可是你们许大锤的亲爹!"
章淑芬正在院中晾晒辣子,见状抄起捣衣杵:"哪来的腌臜货敢污我家门庭!"她武靴踏得青砖闷响,红绸腰带在烈日下翻飞如焰,"我家大锤爹在田里插秧,这老货算哪门子爹!"
围观人群里冒出个山羊须老者:"百善孝为先......"
"孝你祖宗!"章淑芬一杵砸在石磨上,惊得鸡群扑棱乱飞,"这老贼年轻时抛妻弃子,如今瘫了倒想起儿子?你既这般好心,不如接回家当亲爹供着!"
桑潜忽然老泪纵横:"大锤,爹当年不知你娘有孕......"
"放屁!"许梓岳抱着书卷从翰林院赶回,官袍下摆还沾着墨渍,"我娘怀大锤时,你正与萍郡主游湖赋诗!"他抖开泛黄信笺,正是桑潜当年写给郡主的艳词,"'宁负糟糠不负卿'——好个情深义重!"
人群哗然中,苏蝉衣领着十二个粗使婆子杀到。少女双螺髻上珊瑚珠乱颤,鎏金禁步叮当扫过青砖:"诸位叔伯婶娘评评理!"她扬手撒出铜钱,"谁家汉子在外养十七八个红颜知己,还要原配伺候瘫子——这样的'孝道'你们要不要?"
有个绿衫妇人伸手接钱:"要我说......"
"你要你接走!"章淑芬突然将桑潜的竹榻往那妇人跟前推,"今夜就给你男人当爹!"她武靴碾碎地上铜钱,"再敢嚼舌根,老娘把你们家腌臜事编成曲儿,让说书先生唱遍八大胡同!"
桑潜被晒得昏沉,恍惚见许大锤扛着锄头归来。青年赤脚上的泥印与幼时重叠,那时他趴在书院墙头喊:"爹,娘蒸了槐花糕......"
"大锤......"他刚伸手,章淑芬一杵砸在榻边:"滚!"
许大锤闷头擦着锄头,古铜色臂膀青筋暴起:"我有爹,在村里种地。"他忽然抬头,眼底通红,"那年娘抱着我跪在书院外,你说'哪来的乞丐'。"
暮色降临时,舒闲庭拎着食盒翻进许家后院。他月白袍角沾着泥,却将琉璃缸护得周全:"佩兰让我送药膳来。"缸中红鲤摆尾溅起水花,惊醒了昏睡的桑潜。
"这是......"老人浑浊的眼忽然睁大。
"当年郡主府的姻缘鱼。"舒闲庭俯身轻笑,"您说'红鲤兆吉',转头却负了发妻。"他将鱼缸放在桑潜枕边,"您看,这鱼离了水,还能活多久?"
章淑芬抱臂倚在月洞门边,忽然觉得这纨绔子顺眼许多。许梓岳提着灯笼过来,见妻子神色稍霁,忙递上冰镇酸梅汤:"娘子润润喉。"
苏蝉衣蹲在墙头啃西瓜,冲姐姐挤眼:"舒公子这招借鱼讽人,倒是风雅得很。"
苏佩兰正替太奶奶打扇,闻言将团扇掷向墙头:"就你眼尖!"
蝉声愈噪,舒家太奶奶鼾声渐起。老太太梦中还攥着重孙的婚书,嘴角咧到耳根,仿佛已经看见满堂红绸的模样。
……
暮色染透许家小院时,章淑芬正叉腰站在青石阶上。石榴红裙摆扫过门槛,腕间银镯撞得门环叮当作响:"老娘床上躺的汉子姓许!你这老腌臜货也配当我儿爹?"她抄起捣衣杵戳着桑潜胸口,惊得竹榻上腐臭的锦被滑落半截。
苏蝉衣提着裙摆从东厢房奔出,双螺髻上珊瑚珠串乱颤。她不着痕迹地挡在许梓岳身前,葱指捏着帕子掩鼻:"诸位叔伯评评理,这老丈既说自己是许家爹,怎的连亲子生辰八字都道不出?"鎏金禁步随着话音轻晃,在落日余晖中划出碎金般的光。
桑潜浑浊的老眼突然迸出精光:"戊戌年三月初七卯时......"
"错!"许梓岳猛地掀帘而出,月白襕衫被穿堂风鼓起,"我是戊戌年腊月廿九戌时生人。"他攥着泛黄襁褓的手指节发白,那方褪色的红绸布上还绣着"长命百岁"——正是章淑芬当年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的。
围观人群里有个绿衫婆子探头:"许状元莫不是......"
"莫你祖宗!"章淑芬一杵砸在石磨上,惊得鸡群扑棱乱飞,"当年这老货与萍郡主游湖时,我家大锤都能满地跑了!"她武靴碾过桑潜散落的药包,陈皮当归混着腐臭味在院子里弥散。
许大锤抱着小儿子蹲在檐下,古铜色臂膀将襁褓护得严实:"臭蛋瞧仔细咯,往后做人要学你哥。"婴孩咿呀着去抓他下巴胡茬,口水沾湿了粗布衣襟。许梓岳见状忙掏出帕子,却被弟弟抓住手指啃咬。
西厢房突然传来茶盏碎裂声。苏蝉衣提着鎏金茶壶出来添水,趁机凑近未婚夫耳畔:"书院同窗都说你生得似谪仙,偏你自己犯糊涂。"她指尖掠过许梓岳眉骨,惊得青年耳尖绯红如晚霞。
章淑芬余光瞥见小儿女互动,故意提高嗓门:"蝉衣啊,姨给你蒸了槐花糕!"说着将捣衣杵往门框一靠,武靴踏得青砖闷响。许大锤会意地抱起小儿子,粗粝手掌捂住孩子耳朵:"咱去看母鸡下蛋。"
暮色渐浓时,桑潜终于被衙差抬走。许梓岳站在月洞门下,望着青石板上蜿蜒的药渍出神。苏蝉衣提着灯笼寻来,暖黄光影映亮他清俊侧脸:"看什么这般入神?"
"他们说我眉眼像他......"
"胡扯!"少女突然拽住他衣袖,"你眼尾有颗小痣,他哪有?"灯笼凑近时,许梓岳果然在铜镜般的眸子里瞧见那点褐痕——像落在雪地的梅瓣。
章淑芬在灶房听见动静,举着锅铲探出头:"臭小子又钻牛角尖?"她武靴碾过满地槐花,"老娘怀你时顿顿啃咸菜,那老贼正跟郡主吃香喝辣,能养出你这般好皮相?"
许大锤抱着熟睡的小儿子憨笑:"你娘怀你那会儿,见天盯着村口酸枣树淌哈喇子。"他古铜色脸庞被灶火映得发亮,"你生得白净,随你姥爷。"
苏蝉衣忽然从袖中掏出面西洋镜:"你瞧这眉眼,分明是姨的模子刻出来的。"镜面映出青年微怔的脸,与章淑芬年轻时画像重叠七分。许梓岳望着镜中倒影,恍惚记起幼时娘亲在油灯下教他认字,烛火在她眼尾勾出同样温柔的弧度。
夜风拂过窗棂时,许梓岳主动接过捣衣杵:"明日我沐休,陪娘晒辣子。"章淑芬武靴踢飞个矮凳:"去去去,带着蝉衣逛夜市去!"她转身时却红了眼眶——儿子襁褓时的模样,与此刻月光下的身影渐渐重合。
苏蝉衣提着灯笼等在门外,珊瑚珠串随步伐轻响:"前日舒公子说西市新开了家书斋......"话未说完,许梓岳忽然将个油纸包塞进她手心。层层荷叶剥开,竟是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书院同窗说姑娘家都爱这个。"他低头拂去袍角槐花,耳尖比栗壳还红。苏蝉衣忍着笑剥开栗子,故意将最饱满的塞进他嘴里:"呆子,我也爱吃这个。"
……
暮色染透郡主府飞檐时,萍郡主正对镜理妆。琉璃灯映得她鬓边银丝泛着柔光,指尖轻点口脂的动作忽地顿住——镜中映出苏翠娥与章淑芬跨过门槛的身影,石榴红与翡翠绿的裙裾交叠,恰似当年她与桑潜初遇时,太液池畔盛开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