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里正猛地掀开车帘,日头照见他花白胡子气得直颤,"瞧瞧你鬓角还别着红绒花,金波尸骨未寒就盘算起银钱!"
村口老槐树下,族长握着鎏金铜烟锅在青石板上敲了三响。烟灰簌簌落在苏翠娥膝前:"明日让佩兰丫头跟着,金波家的在村里守灵。丙寅留下等传唤,记着管好你那碎嘴皮子。"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许家宗祠的雕花窗棂透出几点烛火。苏翠娥摸着祠堂门槛的旧痕——十一载春秋,当年许金水就是在这儿给祖宗磕了三个响头,说要进城贩布匹给未出世的孩儿挣口粮。
许佩兰蹲在灶间添柴,火光映着她与亡父七分似的眉眼。少女将碎发别到耳后,陶罐里熬着的艾草水咕嘟嘟冒泡——得给弟弟擦身子,那杀千刀的许金波家的,竟真下死手往腰眼上踹。
更漏滴到三更,苏翠娥摸出压在箱底的靛蓝包袱皮。当年许金水最爱穿这色,说是衬他读书人的气度。粗粝指腹抚过磨得起毛的边角,一滴热泪啪嗒砸在补丁上。若那人真是孩儿他爹......她慌忙摇头,油灯爆出个灯花。
鸡叫头遍,里正叩响门环。老驴脖颈铜铃叮当,许佩兰扶着娘亲爬上驴车。官道尽头浮起鱼肚白,像极了大儿信里说的章府门匾颜色。
许金波家的到底没跟着去府城——里正说妇人眼皮子浅,平白添乱。
苏翠娥摩挲着骡车板缝里的陈年麦粒,指甲缝里嵌着前日给亡夫烧纸沾的灰。两辈子了,当年饿死在逃荒路上的老妇魂魄,竟又在这具三十八岁的躯壳里睁了眼。车轱辘碾过官道碎石时,她恍惚看见许金水举着锄头刨红薯的模样,那会儿他后颈有颗红痣,总说痒。
"再快些!"里正挥鞭抽打骡子。老畜生鼻孔喷着白气,蹄铁在青石板迸出火星——得赶在许庚辰那个愣头青搅局前堵住人。
章府西厢房里,许金水正往鎏金手炉添银丝炭。自打那两个孽障来过,他多拨了两队护院盯梢院前村。今晨飞鸽传书说许金波横死,倒省了他灭口的麻烦。
"玉娘。"他转身时眼眶已蓄满泪,湖绸寝衣松垮垮露出锁骨,"昨夜梦见血泊里有人唤我兄长,惊得心口直疼。"
杜玉绞着杏色帕子倚在拔步床边,石榴裙下露出缠枝莲绣鞋:"莫不是要发旧疾?我让厨房煨鹿血羹来。"
"不是疾。"许金水抖着手抚上她发间累丝金凤,"方才忆起些零碎画面,像是...像是成过亲。"话音未落,杜玉帕子上的并蒂莲已被绞成麻花。
"十年前你浑身是血倒在爹爹轿前,何曾有过家室?"她突然拔高的声调惊得窗外麻雀扑棱,廊下护院佩刀叮当响。
许金水顺势将她搂进锦被,沉香混着女子发油味熏得人发昏:"许是前尘往事作祟。玉娘若不信,我现下就向岳父请罪——"
"你敢!"杜玉咬着他耳垂发狠,"三个姐儿还睡在东暖阁,你要她们当外室女?"罗帐金钩晃得厉害,她没瞧见丈夫嘴角冷笑——这招以退为进,十年间用过十七回,回回奏效。
骡车停在府衙角门时,日头刚爬上戗脊兽。苏翠娥盯着"明镜高悬"匾额下那道身影——绯色官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可后颈分明有颗红痣!许佩兰突然攥紧她胳膊:"娘,那人腰间..."
翠娥顺着女儿视线看去,青玉带钩上缠着半截红绳——正是当年她拿嫁妆银子买的平安结。骡车颠簸时,她摸出袖中剪子,冰凉的刃口贴着腕子。上辈子这畜生为攀高枝,可是亲手把发妻推进了乱葬岗。
"章大人!"里正扑通跪在青砖地上,惊起一群啄食的灰鸽,"草民院前村里正许长庚,为胞弟许金波横死案求见。"
许金水扶了扶乌纱帽,官靴碾过地上鸽粪:"本官记得你,前日递过状纸。"他目光扫过苏翠娥母女时,喉结动了动——那丫头眉眼活脱脱是年轻时的自己。
"大人容禀。"里正叩头碰出血印,"这位苏氏要告官,告的是她失踪十一年的丈夫许金水抛妻弃子。"
许佩兰突然拽着母亲往前踉跄两步。苏翠娥借势扑倒,剪子"当啷"掉在石阶上。她抖着手扯开许金水官袍下摆——后颈红痣艳得像滴血。
"当家的!"这声哭嚎惊得衙役们水火棍脱手。苏翠娥死死揪着绯色官袍,指甲缝里的香灰在云锦纹上划出白痕,"金水你摸摸佩兰,她背上胎记跟你一模一样啊!"
许金水猛甩袍角,苏翠娥额头撞在石兽底座上。许佩兰扑过去搀扶时,襦裙散开露出腰间淤青——昨儿被许金波家的踹的。
"放肆!"许金水退到仪门内,护院钢刀出鞘的寒光映着他铁青的脸,"本官章道光,岂容尔等攀诬!"
里正突然从褡裢掏出泛黄的族谱,哗啦啦抖开在秋风里:"嘉靖三十七年,许金水左臂烫伤留疤,大人可敢验看?"
苏翠娥慌忙用袖口去擦女儿手腕,粗布刮得许佩兰嫩肤泛红:"娘糊涂了,这官老爷哪能是你爹..."话尾颤得厉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多想吼出上辈子许金水活埋她时说的那句"黄脸婆就该烂在泥里",可瞥见茶楼外晃动的衙役皂靴,生生将恨意咽回肚里。
许金水拂了拂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蜀锦云纹在窗棂透进的光里泛着冷芒。这妇人演得倒是情真,可惜眼底那抹狠劲儿藏得不够——十年前她抱着婴孩追牛车时,也是这般掐红大腿挤出泪来。
"大人见谅。"里正佝着背斟茶,粗陶壶嘴对准许金水面前的定窑盏,"翠娥这是魔怔了,您后颈那颗朱砂痣..."话没说完,茶汤泼出盏沿,在梨花木案上洇开深色痕迹。
许佩兰突然拽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月牙形胎记:"爹您看!娘说我这印记跟您左臂的一模一样!"少女嗓音清亮,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苏翠娥趁机扑到许金水跟前,官靴皂底沾着的泥正好是她今晨在村口踩过的。
"放肆!"许金水猛地起身,腰间青玉带钩撞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苏翠娥手背,她却像不觉疼似的攥住他袖口:"当家的你闻闻,这艾草香囊还是你进山前我缝的..."褪色的青布囊里掉出半截红线——正是当年绑在合卺酒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