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打着旋儿卷过坟头,卷起地上零星的野菊花瓣,簌簌地洒了顾二喜和叶九全满身满头。花瓣沾着湿冷的土腥气,像场无声的回应。
一直沉默的紫涵,小大人似的叹口气,拉拉苏翠娥衣角,仰起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平静:“奶奶,爹同意了,对吧?爹知道多个人疼我们,是好事。”
苏翠娥心头一震,看着孙女早慧的眼,再看看那阵花雨,重重点头:“对!紫涵说得对!你爹…他懂!”
顾二喜抬起泪糊的脸,看着满身花瓣,又看看叶九全发间肩头的白点。像被抽干了力气,又像卸了千斤担。她慢慢俯身,额头轻轻抵着冰冷的石碑,喃喃道:“丙寅…往后…我跟孩子…好好的…你也…别等了…安心走…下辈子…咱还做夫妻…做一辈子…平安长久的一辈子…”心口那块压死人的大石,随着这句低语,轰然滚落。
叶九全没吭声,默默起身,挽起袖子露出结实小臂,开始清理坟头疯长的杂草。粗手指被草叶划破也不管,一捧捧湿土仔细添到坟上。最后蹲在碑前,用袖子一点一点擦净碑上的泥痕,轻得像怕惊扰了睡着的人。
下山时,人人眼睛肿得像桃,步子却轻快。慧慧哭累睡沉了,顾二喜抱着儿子,手臂稳稳的,没让人搭手。
“娘,”山脚下,顾二喜停下,声音不大却清楚,“婚期照旧。我跟九全成亲。”她低头看看怀里熟睡的儿子和紧牵奶奶手的女儿,“慧慧紫涵,我都带着。往后忙了,孩子还得劳您多看顾。”
苏翠娥心里大石落地,脸上有了真切笑意:“行!听你的!娘给你拨几个人使唤,不许推!就为俩孩子,也得让他们舒坦。工坊你还管着,再寻摸寻摸租的房子,别离府里太远,娘看着你们,踏实。”她知道二喜要强,没提买宅子。
顾二喜这次没推,点头:“嗯,听娘的。我不能让娃跟我吃苦,那样…更对不住丙寅。”心里那点疙瘩,被山风吹散了。
苏翠娥舒口长气。天知道二喜哭诉梦里丙寅不原谅时,她心有多慌,怕自己好心办坏事。
可总有不长眼的苍蝇撞上来。顾二喜的亲爹顾老头,顶着那张谄媚老脸,堵在了国公府侧门。
“哎哟!亲家母!国公夫人!可算见着您了!”顾老头搓着手,三角眼乱转,堆满恶心的笑,“听说二喜那死丫头…她糊涂啊!竟想带着国公府的金孙玉女改嫁?丢人现眼!国公夫人您放心,我们这就教训她!她生是许家的人,死是许家的鬼!带孩子改嫁?没门!我们顾家不答应!”他唾沫横飞,心里小算盘响:摇钱树要倒,三个儿子前程指望谁?
贺嬷嬷火冒三丈,没等苏翠娥开口,一个箭步冲上去叉腰就骂:“呸!哪来的老癞皮狗也敢吠?攀亲家?你也配!二少夫人早跟你们顾家断干净了!骨头渣都烂了!还舔着脸攀扯?滚!再不滚,老婆子拿大扫帚抽死你!”
顾老头脸涨成猪肝,还不死心往前凑:“亲家母!国公夫人!我真是顾二喜亲爹!当年您给了聘礼的!二喜生了俩小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您…您怎能让她不认亲爹?要遭雷劈的呀!”见苏翠娥冷脸,立刻换副悲戚相,扯起万福县规矩,“我…我还给外孙做了木马陀螺!备了红包鞭炮!就等孩子认祖归宗回外祖家!老规矩,孩子不回外祖家认门…身子骨弱!长不大啊!”
“放你娘的狗臭屁!”苏翠娥的怒火被这句恶毒诅咒点炸了。她一步上前,枯手指差点戳顾老头鼻尖,眼神刀子似的,“老不死的腌臜货!敢咒我孙子孙女?来人!给我打!打烂他那张喷粪的臭嘴!撕了他的嘴!看他还敢不敢满嘴喷蛆!老娘今天豁出老脸,也要打死你这黑心肝的老畜生!”
门房家丁早憋着火,主母一声令下,饿虎扑食。顾老头魂飞魄散想跑,被壮实家丁揪住后领拎小鸡似的拽回。蒲扇大巴掌带着风,“啪啪啪”狠狠扇在老脸上,脆响!
“哎哟!杀人啦!国公府杀人啦!”顾老头杀猪般嚎叫,嘴角淌血,几颗黄牙混血沫子飞了出去。
门后,顾二喜静静看着。婆婆的泼辣护短,贺嬷嬷的怒骂,家丁的拳脚,顾老头的惨嚎…像滚烫的烙铁,烫平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因出身起的卑微。许梓岳肯定警告过顾家。这老东西还敢来,不就是仗着国公府要脸面?现在好了,婆婆用最狠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国公府的脸面,不给豺狼看!敢动她儿媳孙儿,她就敢撕破脸!
“你……顾二喜!你这死丫头!我是你爹!”顾老头满嘴漏风还在嚎,被打得像个血葫芦,嘴是真硬。直到牙齿全飞,整个嘴烂成血窟窿,嚎叫才变成求饶:“别…别打了!求…求求你们…别打了…我知错…我不该来找事…”
苏翠娥挥手让人停下,冷眼睨着他:“真知错?”鬼才信!这种老无赖,她见多了。她亲爹娘兄弟死绝了,尸骨不全她都没管。有些人活着就不是人,死了更不算啥。
“知…知错!真知错!”顾老头血糊糊的嘴蠕动着,“我不找二喜要钱…也不问国公府要钱…就…就让二喜带孩子回娘家一趟…成不?不然…村里人说我吹牛…我就想…脸上有点光…亲家母…您懂…”他想先哄住,日后再谋算。这顿打,是真受不住了。
“打!”苏翠娥一声断喝,“接着打!重打二十板!打完敲锣打鼓给我抬回村去!”她盯着顾老头瞬间绝望的眼,冷笑,“你要的风光,老娘送你!往后我跟二喜见你一次,就这么‘风光’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这把老骨头,经得起几回造!”
板子噼啪落下,顾老头只剩杀猪般的嚎。从头到尾,顾二喜没露脸。
顾老头是被国公府的人“风风光光”抬回村的,从镇上到村口,敲锣打鼓,人尽皆知。屠管家办事漂亮,特意请了村长喝酒。酒是国公府的,烧鸡烧鹅烤肉管够,还送了价值二十两不止的礼。村长乐得合不拢嘴,拍胸脯保证一定看好顾老头,绝不再让他出去丢人现眼。临走还硬塞给屠管家一只肥羊,死活要国公爷尝尝鲜。
当晚,国公府院子飘出烤全羊的焦香。苏翠娥撕下条焦黄油亮的羊腿肉塞给顾二喜:“二喜,香不?”
顾二喜狠狠咬了一大口,油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用力一抹:“香!娘,这是我吃过最香的羊肉!”她做啥都畏首畏尾,全因身份尴尬。她男人是许丙寅,不是叶丙寅。她拼命让俩孩子姓了叶,在外人眼里就是不要脸,攀附国公府。她真没有,可解释没用。人心里的成见是座山。现在她要跟叶九全搬出去,争口气也好,为自己活也罢,这是她选的路。也绝了顾家沾国公府光、连累婆婆的心思。
几日后,顾二喜看好几处房子,没自己定,拉着婆婆和俩小姑子一起看,听意见。苏翠娥指着其中一处青砖小院,跟顾二喜商量:“这处买下吧,房契落紫涵名下。你们要付租金,钱就存起来,将来给紫涵当嫁妆。”她看着儿媳,“租房子到底不稳当,对孩子也不好。娘懂你的心思,要靠双手好好活。可人生几十年,活得舒坦点也紧要。”
顾二喜看着小院里追逐打闹的一双儿女,阳光金灿灿地洒在他们身上。她没立刻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风吹过,带来烤羊肉的余香,暖融融的。
“哎!娘,那就写紫涵的名字!”顾二喜的声音带着点轻快,这次没像往常那样推拒婆婆苏翠娥的好意。那临街带大后院的铺子,她越看越合心意。紫涵是她早夭的女儿,用她的名儿买下这安身立命的地方,仿佛冥冥中有了寄托。
“等铺子过到我手里,我天天抽空去拾掇拾掇。”
“九全领了月钱,正好买点家伙什儿,这是他该出力的。”她盘算着,嘴角不自觉带了点笑影。
苏翠娥心里头那叫一个熨帖,眼角都笑出了褶子。不容易啊!这孩子,总算是想通了,不再像根绷紧的弦,把所有的担子都往自个儿肩上扛,生怕占了别人一丝便宜。“行!其他都依你。”她拍着顾二喜的手背,语气斩钉截铁,“二喜啊,往后你想做啥,娘都给你撑着!”
旁边的小姑子苏蝉衣和苏佩兰也跟着点头。这铺子位置好,临街能做生意,后院宽敞,够孩子们撒欢儿跑。嫂子带着两个小的先回去了,接着是苏佩兰,最后剩下苏蝉衣。看着空下来的院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突然涌上她鼻尖。
“姐,”她扯了扯苏佩兰的袖子,声音闷闷的,“你说,娘把咱们一个个嫁出去的时候,心里头是不是跟刀割似的疼?”
苏佩兰侧过头,看着妹妹有些发红的眼圈,温声道:“那还用说?可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么?咱们以后有了孩子,不也是含辛茹苦养大,再眼巴巴瞧着他们飞走,去过自己的日子?”
“可我不想离开爹娘……”苏蝉衣撅起嘴,难得露出点孩子气。
“傻话,”苏佩兰笑着戳她脑门,“舒家那边就快到了,你和许黑娃的新院子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吧?倒是你,想好出阁那天,让谁背你了吗?按老规矩得是兄弟,可咱家弟弟……那小豆丁,能稳稳牵着咱们走红毯就不错了。”她脑海里浮现小弟努力绷着小脸、却可能被裙摆绊个趔趄的画面,自己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你背我呗!”苏佩兰眼睛亮晶晶的,显然琢磨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苏蝉衣眼睛瞬间瞪圆了,随即迸发出惊喜的光,“我能行!可爹娘……他们能答应吗?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
“试试呗!咱爹娘啥时候真被那些死规矩框住过?”苏佩兰语气带着点小叛逆,“我觉得这事儿特有劲儿!等我出阁,就让许馨懿或者许黑娃背我!”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妙,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咱们自己的大日子,咱们自己说了算!该守的规矩守,不该守的……去他大爷的!”
“行!就这么定了!二嫂今天出门子,我先来练练手!”苏佩兰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姐妹俩相视而笑,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密谋。
当晚,姐妹俩就把这“离经叛道”的想法摊到了爹娘面前。苏翠娥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没立刻表态,只是把目光投向丈夫叶锦策。叶锦策捋着短须,沉吟片刻,朗声道:“我看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着图啥?不就图个痛快舒心?要是有人嚼舌根子,甭理他们!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啥说啥,咱不往心里去就成!”
“现在二嫂婚事提前了,娘你要是忙不过来,先从我嫁妆里匀些东西应应急。”苏蝉衣赶紧补充,她排最后,不急。
苏翠娥摆摆手:“不用你操心,我早备下了。你二嫂性子拗,不肯多要,统共就应下五千两的嫁妆,要不是想着给两个孩子留点念想,她怕是一文都不肯收。你们做小姑子的,给她添点妆,这个她总不能再推了。”苏蝉衣和苏佩兰立刻点头,商量着要添些什么体己又实用的物件。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顾二喜出嫁这天。没有大张旗鼓的喧闹,宾客就是国公府一家、许大锤全家,还有意外提前赶到的舒家人。小小的院落里,洋溢着一种低调而温馨的喜庆。
当苏佩兰穿着利落的短打劲装,稳稳地走到蒙着红盖头的顾二喜面前,微微蹲下身时,满院子的人都有些愣怔。舒夫人是头回见这阵仗,心里直犯嘀咕:小姑子背嫂子出门?这……这不合礼数啊!可瞧着国公爷夫妇和舒家老爷都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她也赶紧把惊讶压下去,堆起笑容。
顾二喜在盖头下,感觉到苏佩兰温热坚实的后背,心中最后那点因娘家而起的阴霾也散尽了。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臂,环住了小姑子的脖子。苏佩兰深吸一口气,稳稳当当地将她背了起来,步伐坚定地朝门外等候的花轿走去。阳光洒在她们身上,一个红衣似火,一个劲装飒爽,画面奇异又和谐,透着一股冲破樊笼的生命力。
就在这温馨和谐的时刻,院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和骚动。两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小姑娘,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不顾门口小厮的拦阻,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顾二喜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顾双喜和顾双乐。她们满脸泪痕,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嘴里带着哭腔喊着:“大姐!大姐救命啊!”
喜庆的气氛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苏翠娥脸色一沉,眼神锐利如刀,立刻给苏蝉衣递了个眼色。苏蝉衣心领神会,几步上前,一把攥住顾双喜的手腕,力气不小,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硬生生将两个哭哭啼啼的女孩拖到了僻静的柴房后头。
“顾双喜!顾双乐!”苏蝉衣的声音压着火,像淬了冰,“你们俩是不是见不得我嫂子好?!挑什么日子不行,非得挑她大喜的日子来触霉头?她是你们亲大姐,给不了祝福也就罢了,还要听你们那混账爹的撺掇来添堵?!”她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立刻把那顾老混揪出来再打一顿。
顾双喜被她攥得手腕生疼,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慌忙摇头摆手:“二小姐!不是的!真不是!我们……我们不知道大姐今天办事啊!”她急得语无伦次,“是后娘!后娘要把我们姐妹俩卖了!卖钱给她那个宝贝儿子娶媳妇儿!”
顾双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点头附和:“对!对!爹……爹自从上次被国公府……打、打伤后,就恨毒了大姐!骂她是丧门星,胳膊肘往外拐……我们不是来要钱要东西的!”她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眼神里满是绝望中的祈求,“我们……我们就想找个能管口饭吃、有片瓦遮头的地方!求求二小姐,收留我们吧!我们什么活都能干!洗衣服、做饭、劈柴、喂猪……再也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
苏蝉衣审视着她们。两人身上的粗布衣裳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脚上的草鞋也快磨穿了底。但那双眼睛,虽然盛满了恐惧和泪水,深处却透着一股不甘就此沉沦的微弱光亮,像即将熄灭的炭火里最后一点火星。
“当真?”苏蝉衣的语气缓了些,但依旧带着警惕,“只要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不缠着你们大姐?”
“当真!千真万确!”顾双喜指天发誓,急切地解释,“二小姐您尽管去打听!我们那个爹……您骂得一点没错!他就是个该千刀万剐的老混蛋!早死早干净!我……我恨不能一锄头砸死他!可……可打死他我也得偿命,我不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