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许梓岳与吴秦昊对坐吃茶。一个头名解元,一个第十名的亚魁,倒也算得上双星并耀。
"多亏梓岳兄平日指点,否则我连榜尾都摸不着。"吴秦昊郑重作揖,袖口还沾着方才撞树蹭的灰。
许梓岳连忙扶住:"秦昊兄折煞我了。往后春闱还需互相照应..."话到此处忽然顿住——想起另一位落榜的同窗,心头不免泛起酸涩。
此时院中喧闹更甚,道喜的乡邻挤得水泄不通。章淑芬摸着微隆的小腹倚在窗边,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解元公道喜",笑得见牙不见眼。许大锤穿梭在人群里散铜钱,沉甸甸的喜封砸得青石板叮当响。
西厢房里,苏佩兰对着菱花镜理了理鬓角。镜中人眼角眉梢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她轻啐自己没出息,指尖却不由自主抚上唇角——那里还留着未散的笑意。
……
吴秦昊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眼神不住往窗外飘。庭院里海棠树下,鹅黄襦裙的姑娘正在收晾晒的书卷,腰间环佩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秦昊兄?"许梓岳第三次叩响紫檀案几,"可是这雨前茶不合口味?"
"啊...不是。"吴秦昊慌忙收回视线,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他攥着袖口金丝滚边,声音细若蚊蝇:"方才院中那位执青玉柄团扇的姑娘..."
"可是要借古籍?"许梓岳笑着添茶,"那是苏家大小姐在整理藏书阁。"
吴秦昊突然起身碰翻了茶盏,碧色茶汤在宣纸上洇出墨痕。他手忙脚乱地擦拭案几,锦缎衣袖沾了茶渍也浑然不觉:"原是如此...是在下唐突了。"
许梓岳按住他慌乱的手,目光扫过窗外人影:"秦昊兄问的是佩兰姑娘,还是..."
"不不不!"吴秦昊连连摆手,竹青色发带都散开半截,"我家中尚有未晾的药材,先行告辞。"他仓皇退后两步,这回倒是稳稳跨过门槛,只是同手同脚的姿势惹得廊下小厮捂嘴偷笑。
苏蝉衣抱着账本转过影壁时,正撞见吴举人同手同脚往外走。她歪头望着那道踉跄背影,忽然笑弯了腰:"这吴公子倒比你还呆。"
"蝉衣!"许梓岳急得去捂她嘴,"佩兰姐在抄经呢。"
少女灵巧地躲开他掌心,鹅黄披帛扫过案上墨砚:"快说说,吴公子家中有几口人?可曾婚配?"她踮脚凑近未婚夫耳畔,茉莉香粉扑簌簌落在青年绯红的耳尖上。
许梓岳猛地后退撞上多宝阁,青玉笔洗晃了晃险些坠落。他护着怀中人站稳,声音都变了调:"你打听他作甚?"
"自然有用。"苏蝉衣指尖绕着他腰间玉佩穗子打转,"听闻吴老夫人最善调香..."
"他家中和睦,尚未婚配。"许梓岳突然抬高声调,玉冠磕在博古架上发出脆响,"父亲是太医院判,母亲出身香料世家,上个月刚婉拒了礼部侍郎家的提亲。"
苏蝉衣眼睛一亮:"那你帮我问问..."
"苏蝉衣!"许梓岳突然将她困在书架与臂弯之间,松烟墨香混着委屈的颤音落在她发间,"我虽是文弱书生,但院试乡试皆夺魁首..."他低头望着只到自己鼻尖的少女,"你若是嫌我不如武将高大..."
窗外忽地传来枯枝断裂声。叶锦策握着马鞭立在廊下,玄色大氅上还沾着猎场的霜雪。他眯眼盯着书架间交叠的身影,鞭梢重重抽在朱漆立柱上。
"国公爷!"许大锤提着马鞍冲进来,"犬子无状..."
苏蝉衣慌忙推开许梓岳,石榴裙却缠住了他腰间禁步。两人踉跄着栽倒在蒲团上,青玉禁步"咔嚓"裂成两半。
"成何体统!"叶锦策额角青筋直跳,"许侍郎便是这般教子的?"
许大锤扑通跪下:"都是臣教子无方,求国公爷责罚二十马鞭。"他转头瞪向儿子,"还不去取家法!"
"爹!"许梓岳将苏蝉衣护在身后,"是孩儿孟浪..."
"是我强抱梓岳哥哥!"苏蝉衣攥住未婚夫衣袖,"要罚便一起罚。"
叶锦策气极反笑,马鞭指着廊下青石板:"既如此恩爱,便在此处跪足一个时辰。"他甩袖转身时,玄狐毛领扫过少女发顶,"蝉衣,你可知错?"
"女儿知错。"苏蝉衣乖乖跪下,却偷偷冲许梓岳眨眼,"比挨鞭子划算多啦。"
许梓岳望着她冻红的鼻尖,默默将大氅铺在青石板上。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回廊时,他忽然握住少女冰凉的手:"待开春下聘,我定求父亲将婚期提前。"
二十丈外的藏书阁二楼,苏佩兰轻轻合上窗棂。她望着掌心未送出的暖手炉,忽然将鎏金香囊投入熏炉。迦南香雾升起时,吴秦昊落在《千金方》旁的药方被火舌卷去一角。
日头西斜时,苏翠娥与章淑芬对坐在花厅里。两人刚用过红枣燕窝羹,正捧着汝窑茶盏小口抿着。孕肚顶着案几边缘,章淑芬扶着腰往后挪了挪软垫:"姐,听说国公爷罚了梓岳?"
"蝉衣也跟着跪祠堂了?"苏翠娥搁下茶盏,青瓷底磕在紫檀木上"当啷"一声,"大喜的日子,孩子们犯了什么错?"
叶锦策撩袍跨过门槛,玄色官服下摆还沾着御史台的朱砂印:"岳母莫急,大锤最清楚不过。"
许大锤正蹲在廊下修八哥笼子,闻言挠挠络腮胡:"梓岳那小子......咳,抱着蝉衣翻墙摘柿子,叫巡夜的逮个正着。"
章淑芬"噗嗤"笑出声,腕间翡翠镯子撞得叮当响:"我当是多大的事!年轻人嘛——"
"胡闹!"苏翠娥拍案而起,惊得肚里孩儿踢了一脚,"蝉衣再有三个月就及笄了,这要是传出去......"
"所以罚他们跪祠堂醒醒神。"叶锦策扶着妻子坐下,指腹轻轻按着她发肿的脚踝,"大锤也说该罚。"
章淑芬忙打圆场:"罚得好!不过蝉衣细皮嫩肉的,要不让梓岳多跪两个时辰抵了?"
"半个女婿半个儿,合起来刚好凑个整。"许大锤掰着手指头算,"国公爷这是拿他当亲儿子管教呢!"
苏翠娥被绕得头晕,正要开口,忽见回廊转角探出个鹅黄身影。苏蝉衣磨磨蹭蹭挪过来,发间金步摇都快垂到地上:"娘......"
"你给我站直了!"苏翠娥气得指尖发颤,"是不是你撺掇梓岳翻墙的?"
苏佩兰提着食盒匆匆赶来,轻轻扯了扯母亲衣袖:"那柿子树是外祖父亲手栽的,妹妹说摘来给流水宴添彩......"
"你还替她遮掩!"苏翠娥戳着小女儿额头,"明儿就送你去女德班,让嬷嬷好生教教你《女诫》!"
"不要啊娘!"苏蝉衣扑到章淑芬膝前,"姨母您评评理,背《列女传》的姑娘和会摘柿子的姑娘,梓岳哥哥娶哪个?"
许梓岳恰在此时跨进院门,闻言朗声道:"自然是摘柿子的!蝉衣若变成木头美人,我第一个退——"
"闭嘴!"四位长辈齐声喝止。
章淑芬笑着打圆场:"要我说,蝉衣这般鲜活性子才是福气。上月李尚书家千金从女德班结业,见着外男连头都不敢抬,活像庙里泥菩萨。"
叶锦策赞许地点头:"当务之急是尽早定下婚约。流水宴不过是给外人看的,不如省下银子给孩子们置办宅院。"
"宅子早备好了!"许大锤从怀里掏出地契,"就挨着国公府西墙,开个月亮门就能串门。"
许梓岳眼睛倏地亮了:"爹,那明日就请媒人——"
"急什么!"苏翠娥瞪他一眼,"三书六礼哪样能省?纳采问名少说也要......"
"娘!"苏蝉衣突然指着天际惊呼,"快看火烧云!"
众人下意识转头望去,只见漫天霞光如锦缎铺陈。趁这空当,小姑娘拽着许梓岳就往外跑,鹅黄裙裾扫过青石阶,惊得八哥扑棱翅膀直叫"成亲!成亲!"
"你给我回来!"苏翠娥扶着肚子追到廊下,却见两个孩子已翻上柿子树。许梓岳单手揽着未婚妻的腰,另一只手正够向最高处那枚红果。
叶锦策负手立在阶前,眼底笑意藏不住:"夫人还记得吗?那年你为给我摘枇杷,把苏家祠堂的瓦片踩碎三块。"
"爹!"苏佩兰慌忙去捂父亲的嘴,"您这不是给妹妹作榜样么!"
暮色渐浓时,许梓岳捧着满筐红柿跪在正厅。少年郎君脊背挺得笔直:"求岳父岳母允小婿三日后纳采,这是蝉衣亲手摘的聘礼。"
苏蝉衣跪在旁边数柿子,闻言悄悄扯他衣袖:"笨蛋,聘礼要抬大雁的!"
"雁群早往南飞了。"许梓岳理直气壮,"再说你属猴,送柿子最相配。"
满堂哄笑声中,苏翠娥扶着孕肚直揉额角。章淑芬笑着往她手里塞了颗蜜饯:"姐姐就应了吧,我看这柿子聘礼甚好——甜过岭南荔枝呢!"
许梓岳捧着黄历从书房出来,青玉禁步在月白锦袍下叮当作响:"三日后宜纳彩问名。"他耳尖泛红却说得字字铿锵,"我请白云观道长合过八字,蝉衣是..."
"你小子!"许大锤笑骂着拍案几,震得紫檀案上茶盏轻晃,"读书时怎不见这般雷厉风行?"
苏蝉衣躲在屏风后绞着帕子偷笑,忽见姐姐指尖蘸茶在案几写了个"舒"字。她正要探头细看,许梓岳已快步过来挡住视线:"蝉衣莫急,待纳征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