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哥,咱们真要玩那个?”慧慧看着角落里那个被油布和竹篾精心扎成的巨大气囊,以及下面那个沉甸甸的、用薄铁皮箍成的圆形大炭盆,心里有点打鼓。这东西看起来像个放大了无数倍的怪异孔明灯,但下面还吊着一个足够坐进他们三个的藤条筐子,怎么看都透着股不靠谱的邪乎劲儿。
“废话!”狗娃小脸放光,指挥若定,“上次用麻袋装了四袋沙土,都稳稳飞起来了!咱们仨加起来才多重?放心,万无一失!这可是我求了那个懂机关的‘老木头’好久,他才指点着做的!”他口中的“老木头”,是国公府后巷一个脾气古怪、终日与木头机关为伍的独居老人,孩子们私下都这么叫他。
臭蛋已经撸起了袖子,脸上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就是!狗娃哥说行,肯定行!慧慧哥,你是不是怕了?胆小鬼才不敢上天!”
“谁…谁怕了!”慧慧被“胆小鬼”三个字一激,想到后爹“找准定位”的教诲,立刻把心一横,“干就干!反正有你们俩在!”他努力挺起小胸脯,试图驱散心底那点不安。
三个小人儿立刻忙碌起来,憋红了小脸,吭哧吭哧地将那巨大的气囊、沉重的炭盆以及藤筐,一点点挪出密室,拖到假山旁一块相对开阔的草坪上。夜风渐起,吹得那巨大的油布气囊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喘息。
狗娃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吹燃,然后屏住呼吸,将火苗凑向炭盆里早已铺好的、混着油脂的引火绒。“嗤啦”一声,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盆中堆积的木炭。灼热的气浪瞬间扑面而来,带着呛人的烟火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炭火越烧越旺,发出噼啪的爆响,赤红的火光映照着三个孩子紧张又期待的小脸。那巨大的气囊,在下方不断升腾的热气流烘烤下,开始发出沉闷的鼓胀声,原本软塌塌的油布壁渐渐充盈、紧绷,像一个正在被缓缓吹起的、巨大而怪异的球体。气囊下方连接藤筐的绳索,也一点点绷直。
“起来了!起来了!”臭蛋第一个跳起来,指着微微离地的藤筐边缘,激动地大喊。
“快!快进去!”狗娃的心脏怦怦直跳,既紧张又狂喜,他率先手脚并用地爬进那不算宽敞的藤筐,朝着两个伙伴猛招手。
臭蛋欢呼一声,紧随其后。慧慧看着那离地已有半尺的藤筐,又抬头看看那在热浪中不断鼓胀、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的庞然气囊,狠狠咽了口唾沫,一咬牙,也奋力爬了进去。
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的夜风打着旋儿掠过草坪!
“呼——!”
仿佛得到了某种号令,那积蓄了足够热力的巨型气囊猛地向上一挣!束缚的绳索瞬间绷紧到极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炭盆里的火焰被风一激,骤然蹿高,火舌几乎舔到了气囊的底部。
“呜哇——!”藤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三个孩子猝不及防,在筐里滚作一团,惊呼出声。
下一瞬,一股沛然莫御的升力骤然爆发!束缚的绳索彻底崩直,然后,整个装置——巨大的气囊、燃烧的炭盆、装着三个孩子的藤筐——在风与热的共同作用下,猛地挣脱了地面的束缚!
“起——飞——喽——!”
狗娃第一个反应过来,扒着藤筐边缘,朝着下方灯火辉煌的婚宴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充满了无限得意与狂喜的呐喊!这声呐喊,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破了国公府上空喜庆祥和的夜幕。
婚宴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了咽喉。
一个端着酒盏的官员最先察觉异样,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被灯火映得微红的夜空,眼睛猛地瞪圆了,手中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溅。
“那…那是什么东西?!”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仿佛一滴冷水落入了滚油。瞬间,所有谈笑风生的人们都循着他惊骇的目光望去。
只见幽暗的天幕上,一个难以名状的巨大怪影正冉冉升起!它有着孔明灯般鼓胀的顶部,下方却吊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筐子,筐底还有一团诡异的、跳跃的橘红色火光!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筐子边缘,赫然扒着几个小小的身影!其中一个,正兴奋地朝着下方用力挥手!
“天…天灯…下面有筐子!有…有孩子!”有人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
“鬼…鬼船?”有人吓得直接瘫软在地。
“神仙显灵了?”更有迷信的老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胡乱地念叨起来。
整个婚宴现场,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轰然炸开!惊叫、哭喊、桌椅碰撞、杯盘碎裂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狂潮。
苏翠娥脸上的笑容在看清那藤筐边缘一个熟悉的小脑袋的刹那,彻底凝固、碎裂。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只发出一声短促、扭曲、完全不似人声的抽气:“那…那上面…是…狗娃?!”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若非及时扶住了身边的桌案,几乎要软倒在地。
章淑芬的反应更为直接。她一眼就认出了藤筐里那个正兴奋地探头探脑、朝着下方龇牙咧嘴的小混蛋正是她的宝贝儿子臭蛋!巨大的惊恐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胸口,她眼前一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喊:“臭蛋——!我的儿啊——!”整个人便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向后软倒下去,幸而被旁边手忙脚乱的仆妇七手八脚地扶住。
“国公爷!!”有人厉声提醒。
几乎在狗娃那声“起飞喽”炸响的同时,叶锦策脸上的笑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战场上才有的、令人胆寒的沉冷和暴怒。他身形如电,一把夺过旁边侍卫手中的强弓,另一只手已从箭壶中抽出三支雕翎长箭!
“咻!咻!咻!”
三道凌厉的破空之音撕裂混乱的声浪!箭矢如流星赶月,带着主人滔天的怒火,直射那连接气囊与藤筐的关键绳索!他要射断这要命的绳索!
然而,夜风远比想象中更迅疾、更刁钻!
三支箭矢刚离弦,便被一股猛烈的横风吹得失去了准头,其中一支险险擦着气囊边缘掠过,另两支则远远地偏离了目标,无力地坠向黑暗的地面。
与此同时,几道矫健的身影已如大鸟般飞掠上最近的屋顶。许大锤冲在最前,这位沙场悍将此刻目眦欲裂,死死盯着空中那越升越高的怪物,脚下发力猛蹬,试图跃起抓住那藤筐的边缘!可他跃起的最高点,距离那不断上升的筐底,依旧差了足有丈余!只能徒劳地看着那燃烧的炭盆和三个小小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
“兔崽子!给老子下来!”许大锤站在屋脊上,气得浑身发抖,对着夜空发出暴怒的狂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无助。他猛地回头,对着下面混乱的人群咆哮:“马!快给老子牵马!最好的马!”
“屠管家!备马!”叶锦策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他看也不看那射空的弓箭,反手将其掷在地上,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府门方向。一声清越的呼哨响起,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战马如同黑色的闪电从马厩方向疾驰而来,恰好迎上主人飞身跃起的身影。
“国公爷!”“将军!”叶九全、屠管家以及数名反应过来的侍卫也纷纷抢过马匹,紧跟着那道黑色闪电冲出了灯火通明、却已乱成一锅粥的国公府大门。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瞬间敲碎了长街的宁静,朝着那巨大“天灯”飘去的西北方向狂追而去。
“翠娥姐…翠娥姐!我的臭蛋…我的儿子啊!”章淑芬在仆妇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涕泪横流,死死抓着苏翠娥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怎么办…怎么办啊?那是什么鬼东西?他们会不会掉下来?会不会烧着啊?呜呜呜…”
苏翠娥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强迫自己不去想象那最可怕的后果。她反手用力握住章淑芬冰冷的手,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淑芬,别慌!大锤他们追去了!孩子们…孩子们会没事的!”这话既是对章淑芬说,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她目光扫过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面无人色、捂着隆起腹部几乎站不稳的大女儿佩兰,以及旁边同样惊惶失措的舒闲庭,立刻强打起精神,“闲庭!快!扶你媳妇去内室歇着!佩兰,听娘话,别怕,爹他们一定能把你弟弟他们平安带回来!”
吴秦昊也挤了过来,他虽也震惊万分,但到底在地方历练过,此刻强行保持着镇定,声音沉稳地安慰道:“夫人,章夫人,切勿太过忧急。此物名为‘热气球’,乃是以热力催动气囊升空。三位小公子机智,既已成功升空,只要燃料未尽,一时应无大碍。国公爷和许将军亲自去追,定能将人安然接回!”他尽量用平缓的语调解释着,试图安抚两位濒临崩溃的母亲。
“对,对!”舒闲庭也赶紧扶着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妻子苏佩兰,大声附和,“娘,章姨,秦昊兄说得对!狗娃他们聪明着呢!那东西烧完了自己就会落下来!爹和许叔他们追上去,准能把那三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揪回来!到时候,看我不狠狠揍他们一顿!”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
苏翠娥看着大女儿捂着肚子、强忍不适的模样,又看看身边哭得几乎脱力的章淑芬,只觉得一股沉重的疲惫和巨大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镇定。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大门外马蹄声远去的方向,投向那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正吞噬着那点微弱火光的沉沉夜空。她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缓缓松开,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等他们回来…等他们平安回来…我定要亲手…打断狗娃的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惊魂未定后的滔天怒火,以及深埋其下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
孔明灯越飞越高,越飘越远。起初的新奇和兴奋,像被戳破的猪尿泡,噗嗤一声漏了个精光,只剩下灌满篮筐的冷风和三个崽子白煞煞的脸。
最先绷不住的是慧慧。他年纪最大,胆子却最小,缩在篮子最里面,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藤条筐沿,指关节捏得发白,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越…越飘越远了!怎么办?我要回家!娘!爹!我要回家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呜呜呜…小叔!你快想想办法啊!”他不敢动,仿佛动一下这破篮子就会散架,把他摔成地上的一滩肉泥。
“闭嘴!哭顶个屁用!”狗娃吼了一嗓子,自己也心慌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可他不能露怯,他是主心骨!他盯着篮子中央那簇跳跃的炭火,火苗舔舐着灯罩的边缘,映得他小脸忽明忽暗。“臭蛋!把水壶拿来!往火里倒!快!让火小点!”
臭蛋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抓起那个小小的水囊,拔开塞子就往炭火上浇。水嗤啦一声,腾起一股呛人的白烟,火苗猛地矮下去一截。三个脑袋刚凑过去想松口气,那点可怜的水就没了。风一鼓,炭火“呼”地一下,烧得比刚才更旺!灯罩边缘焦黑卷曲,一股糊味弥漫开来。
“完了…水没了!”臭蛋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那越烧越旺的火,“爹!娘!你们快追上来啊!救命啊!只要能活命,挨顿毒打算什么!我保证以后听话!”他刚刚还满脑子想着回家挨打的场面,此刻只觉得能挨打也是天大的福气。
“爹!爹——!”慧慧的哭嚎撕心裂肺,穿透呼呼的风声。
地面上,叶锦策带着人策马狂奔,马蹄翻飞,踏碎郊野的寂静。他们已经追出老远,叶锦策那张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绷得像块铁板,腮帮子咬得死紧。他手中的强弓拉满又松开,一支支利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射向高空,可那该死的孔明灯借着风势,高度和飘忽的轨迹让箭矢徒劳地钉在空气里。
“国公爷!这样追不行!”叶九全的眼睛死死盯着天上那个越来越小的光点,急得眼眶都要裂开。慧慧是他和二喜的心尖肉,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就算将来有了亲生的,这份情也只会更深。他猛地勒马,“我去弄把更强的弓来!硬弓!射程更远的!”
“快去!”叶锦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叶九全调转马头,疯了一样朝城里冲去。
就在这时,旁边眼尖的许大锤突然指着天上,声音都变了调:“国公爷!您看!那灯…那灯是不是烧起来了?!”
叶锦策猛地抬头,心瞬间沉到冰窟窿里——没错!那个小小的光点下方,骤然爆开一团刺目的橘红!火舌舔舐着灯罩,在黑沉沉的天幕下狰狞地燃烧!
篮子里的三个崽子,彻底乱了套。灼热的气浪从下方烘烤着脚底板,浓烟呛得他们涕泪横流,绝望的哭喊混作一团。
“呜呜…狗娃哥…我要是死了,下辈子…下辈子还跟你做兄弟!”臭蛋哭得直抽抽,鼻涕泡都出来了,死死抱着狗娃的胳膊。
“对!咱们仨…今天…就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才是真兄弟!”慧慧一边嚎一边还不忘纠正辈分问题,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
“呸!谁稀罕跟你们当兄弟!”狗娃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被烟熏出的眼泪,小胸脯挺了挺,可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不就是死吗?怕个球!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他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喊出了最“英雄气概”的话,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臭蛋!睁大眼看看!老子是不是带你飞上天了——啊——!!!”
篮子猛地一沉!剧烈地倾斜、旋转!失重的感觉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们的心脏!
“爹——!救命啊——!”狗娃的“豪言壮语”瞬间变成了凄厉的惨叫。
慧慧的嗓子已经嚎劈了:“爹——!救我——!”
臭蛋只觉裤裆一热,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大腿往下淌。他也顾不得羞臊了,扯开喉咙哭喊:“爹!娘!儿子不孝啊——!”
地面上,许大锤鼻子抽动了一下,低声咒骂:“他娘的…哪个兔崽子尿了?这味儿!”风把那股淡淡的骚气送了下来。
“前面!有水塘!”叶锦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一片在月光下反光的水域,那是唯一的生机!他猛地抽出最后一支箭,搭上弓弦,手臂肌肉贲张。“我把篮子往水那边引!大锤!你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