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秦昊踉跄着直起身。春闱放榜那日,他们三人还在状元楼饮酒,如今却只剩他形单影只。秋风卷着枯叶扫过石阶,他忽然笑出声:"母亲,明日儿子带您赴任可好?"
"去那土匪窝?"老妇人尖叫着往后缩。
"要么同死,要么消停。"吴秦昊抓起母亲胳膊,官袍袖口露出半截白发——才二十有三的人,竟生了华发。
舒闲庭别过脸去。他曾见过这位同窗彻夜誊写赈灾策论的模样,如今却像株被虫蛀空的竹子。
"舒公子高抬贵手。"吴秦昊最后望了眼苏佩兰发间的玉簪——那是他中举时咬牙买的贺礼。如今簪子还在,人却要散了。
苏佩兰捏紧帕子,指尖陷进绣纹里。她记得这书呆子曾红着脸送她《山居秋暝》字帖,说最羡"明月松间照"的意境。如今松月依旧,人已成各。
"走!"舒闲庭突然拽她袖子,"带你去珍宝阁挑头面!"他故意说得大声,"岳母寿宴,小婿定要拔头筹!"
苏佩兰被他孩子气的模样逗笑:"许家姐夫送的可是红珊瑚......"
"我送夜明珠!"舒闲庭掏荷包拍在柜面,"要鹅蛋大的!"掌柜吓得直作揖:"小祖宗,您当这是鱼目呐?"
长街上秋阳正好,舒三公子追着未婚妻问簪子样式。绸缎庄的老板娘嗑着瓜子笑:"瞧瞧人家舒少爷,吴家那老婆子真当自己是诰命夫人了?"
"进士算个屁!"卖糖人的老汉啐道,"舒家船队能买下半个翰林院!"
议论声飘进茶楼,吴秦昊握着茶盏的手抖了抖。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儿啊,娘给你说个县令千金......"
"砰!"茶盏碎在青砖上,惊得说书人停了醒木。吴秦昊望着指间血珠,忽然想起苏佩兰说过的话:"这世道,女子尚能办学堂,男儿岂能困于方寸?"
苏蝉衣闻听吴老夫人竟敢闹到姐姐学堂,当即柳眉倒竖,带着几个伶牙俐齿的仆妇,风风火火地堵上了吴家的门。
姐姐苏佩兰不计较,那是她身为国公府嫡女的风度与涵养。可苏蝉衣不同,她可咽不下这口气!
整整一个时辰,吴家门外充斥着苏蝉衣中气十足的斥骂声。她字字句句如珠落玉盘,又似快刀斩乱麻,将吴老夫人如何贪慕国公府权势、如何自以为是、如何不顾廉耻当众纠缠她姐姐的行径,条分缕析,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直引得街坊四邻纷纷驻足,整条巷子都知晓了吴家有个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寡廉鲜耻的老婆子。
这骂声传到吴家院内,最是畅快解气的,莫过于吴秦昊的大嫂王氏。
她先前被婆母撺掇着要给丈夫纳妾,心中早已憋了一肚子怨气。如今家里闹得这般鸡飞狗跳、颜面尽失,那纳妾之事自然也就没了下文。更令她暗喜的是,小叔子吴秦昊眼看要带着婆婆一同离京赴任,那这京城里的宅院,往后岂不就独属于他们大房一家了?这等从天而降的美事,王氏只觉得梦里都要笑醒好几回。
门外的斥骂声越是响亮,王氏心里就越是痛快。她只当是过年时驱邪避祟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得人神清气爽。只盼着婆母和小叔子早日启程。待他们走后,她便打算送家中两个女儿去上女子学堂,自己也能寻份活计上工。多攒些银钱,好为女儿们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这才是正经日子。
经吴家这一番闹腾,苏佩兰与舒闲庭之间的情意反倒更进了一步。若说从前,舒闲庭于她而言,是权衡之下最为“合适”的选择;那么此刻,这份“合适”之中,悄然融入了丝丝缕缕的甜蜜,如同初春枝头萌动的花苞,令人心旌摇曳。
转眼到了苏翠娥的生辰。国公府张灯结彩,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笑语喧阗,其乐融融。苏翠娥心中甚慰,尤其是瞧见大女儿苏佩兰与准女婿舒闲庭之间,那不时流露的脉脉情意与默契小动作,更是令她老怀大慰。
厅堂内,欢欢与小狗娃这对龙凤胎也满了一周岁!苏蝉衣抱着养得白白胖胖的妹妹欢欢,得意地向众人显摆;苏佩兰则温柔地抱着弟弟小狗娃。小狗娃如今已提前出了暖房,只因他身体康健,各项都达标,正摇摇晃晃地学着迈步。国公府冬日里烧着火龙,温暖如春,其他屋子的温度也与暖房相差无几。欢欢作为早产的娃儿,竟是一点也没落下,已然能稳稳当当地走路了。
这时,慧慧和紫涵两个小丫头,捧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欢快地跑到苏翠娥跟前,奶声奶气地说道:
“祖母,祝您长命百岁!”
“祝祖母越来越漂亮,像花儿一样!”
苏翠娥笑容满面地接过礼物,慈爱地将两个孩子拢在怀里:“哎哟,谢谢我的两个小宝贝儿!”
她目光转向紧随其后的顾二喜,温声道:“二喜,辛苦你了,将孩子们教导得这般懂事知礼。”
顾二喜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如今她已非昔日那个怯懦的小妇人,这两年历练下来,学了不少本事,待人接物也愈发从容:“娘,您快别这么说,我哪里算辛苦。您为这一大家子操持,才是真真的辛苦。今儿是您的好日子,女儿祝您生辰吉乐,福寿安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语调温婉,举止大方,即便今日宾客众多,也应对得宜,不见丝毫局促。
苏翠娥看着眼前端庄温婉的儿媳,欣慰之余,心底却涌起更深的疼惜。如今两个女儿都已觅得良缘,终身有靠,唯独这苦命的儿媳,还这般年轻,却要守着空房,孤身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她从不怀疑二喜对亡子丙寅的一片深情,可一想到她漫长的一生就要这样孤寂地度过,苏翠娥便觉得心口如同压了块大石,沉甸甸的难受。
顾二喜心思细腻,如何读不懂婆婆眼中那深切的怜惜?她心中微涩,却早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她真真没有半分再嫁的心思。她只想守着承恩和慧慧,看着他们平安长大成人。若再嫁,两个孩子该当如何?世间能有几个男子能如国公爷这般宽厚仁德?她舍不得将孩子留在国公府,可若带走……婆婆待孙儿孙女如珠如宝,又怎会舍得?这分明就是个解不开的死局。既如此,不如彻底断了这念想。
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便如同那系了长线的风筝。线轴牢牢攥在孩子的小手中,纵然心有所向,又能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呢?
待宾客散尽,夜深人静,连章淑芬也忍不住拉着苏翠娥的手,提起了这桩心事。
“翠娥啊,二喜年纪还轻,丙寅走了也两年有余了。”章淑芬语重心长,“她若是有意,真该再寻个知冷知热的人。老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我看着都替她难受得慌。”她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自得之色,“你看我娘家嫂子,前阵子可不就是我托人给张罗的?寻的是咱们同乡知根知底的,直接让他上门来。如今两人搭伙过日子,互相有个照应,多好!这才是逝去的亲人们在天之灵,最愿意看到的景象。”
“淑芬姐,这事啊,我也不是没想过。”苏翠娥反握住章淑芬的手,推心置腹地叹道,“前前后后,我也主动跟她提过两回。可这孩子……每回都眼泪汪汪地问我,是不是嫌她碍眼,想赶她走……她这般懂事,又这般倔强,我这心里头,是又疼又怜,倒叫我不好再深说了。”
章淑芬一听,立刻拍着胸脯道:“嗨!既是这样,那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探探二喜的口风,保管办得妥妥帖帖的!”
青瓷茶盏磕在紫檀木案上,苏翠娥捏着帕子的手直发颤:"你说二喜身边有个跟丙寅长得一模一样的?"
章淑芬瞟了眼晃动的珠帘,压低嗓子:"那人像从画里拓下来的,连耳后红痣都分毫不差!"
"哐当——"鎏金护甲刮过茶托,苏翠娥霍然起身:"莫不是丙寅没......"
"姐!"章淑芬急得拽她衣袖,"咱们亲眼见那孩子入的棺!"她比划着胸口位置,"当时那刀口足有三寸长,仵作都摇头......"
窗柩外秋风骤起,卷着桂花瓣扑进暖阁。苏翠娥盯着香炉升起的青烟,忽地想起昨夜怪梦——丙寅穿着血衣在迷雾里冲她笑,身后跟着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
"二喜可曾......"
"清清白白!"章淑芬抢着答,"我让栓子盯了三天,那人连二喜衣角都没碰着!"
苏翠娥刚要松口气,又听她补了句:"可二喜每回见着那人就犯癔症,前天在布庄扯着人家喊'寅哥',差点被当成疯婆子!"
"我的儿!"苏翠娥掐得掌心泛白。二喜守寡这些年从没逾矩,如今这般定是魔怔了。
章淑芬突然拍大腿:"该不会是阴曹地府......"
"胡说!"苏翠娥厉声打断,佛珠"啪"地拍在案上,"明日我就去请大相国寺的高僧!"
珠帘哗啦作响,顾二喜捧着药膳进来时,正撞见婆母泛红的眼眶。瓷碗"当啷"砸在地上,滚烫的汤药溅湿石榴裙。
"娘!"顾二喜扑通跪下,"媳妇对不住您!"她攥着苏翠娥裙摆的手直发抖,"那人是西街新来的皮货商,姓陈......"
苏翠娥摸着她发顶的手僵在半空。二喜颈间晃着的长命锁,还是丙寅周岁时她亲手打的。
"好孩子,娘不怪你。"苏翠娥声音发涩,"赶明儿让锦策查查那人底细......"
"不可!"顾二喜突然拔高嗓门,"陈家与漠北有生意往来,万一是细作......"她猛地咬住舌尖,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章淑芬慌着掏帕子:"糊涂!你当国公爷是吃素的?"
"娘!"顾二喜重重磕头,"等虎子娶亲,妞妞及笄,儿媳自会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鎏金护甲刮过她额头,蹭出道血痕。
苏翠娥气得直捶榻:"说的什么浑话!"她扯断佛珠链子,"就是真有鬼,娘也给你撑腰!"
窗外秋蝉突然噤声,穿堂风卷着张黄符纸飘进来。顾二喜盯着符纸上朱砂画的镇魂咒,突然笑出声:"娘,寅哥托梦说他在下头当判官呢,哪舍得害咱们......"
苏翠娥心头一软,连忙伸手将跪在地上的儿媳妇顾二喜搀扶起来,“快起来!好孩子,不用跪!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永远都是国公府的少奶奶!”她握着顾二喜微凉的手,目光恳切而温和,“娘只是……只是盼着你在疼惜孩子的同时,也别委屈了自己,也要活出你自己的样子来,这日子才有个盼头。”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的疑问:“你说的那个人……真的与老二那般相像?”
提及早逝的二儿子许丙寅,苏翠娥心湖深处顿时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涟漪。愧疚与思念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不同于另外三个孩子,丙寅走后,这份锥心之痛从未真正平复过。
“娘,真的很像!”顾二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异常清明,“初见那一刹,我恍惚以为……是他回来了。可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静,“很快我就发觉不对劲。那人似乎有意在模仿丙寅的言谈举止,一举一动都透着刻意的痕迹。正因如此,我才多了几分警惕,不敢轻信。娘,我没敢告诉您,是怕您……怕您再经历一次剜心之痛。”她低下头,声音里满是心疼。
“你是说,他……是刻意模仿丙寅?”苏翠娥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如同淬了寒光的利刃,“那娘可以派人将他抓回来,细细查问吗?”她虽是询问,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只是这决定前,她必须顾及儿媳的感受。
“娘,当然可以!”顾二喜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背后又是受何人指使!”她神情清醒而坚定。她深爱的是许丙寅那个人,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她都认得出来。但绝非任何与他相似的人,都能取代他的位置,承载她的爱意与怀念。她没那么糊涂,更不屑于搞什么替身情缘的把戏。
苏翠娥看着儿媳眼中那份清醒的坚持,心头百感交集。这对婆媳啊,一个怕对方伤心,一个怕对方担忧,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护着对方的心。此刻心意相通,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与理解,不由得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苦涩,也带着暖意。
那酷似许丙寅的男子很快便被国公府的人秘密“请”了回来。当他被带到厅堂时,饶是苏翠娥早有心理准备,骤然见到那张几乎与亡子一模一样的脸孔,仍是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
“像……真是太像了!”她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神如冰锥般刺向对方,“我生老二时,千真万确只生了他一个,绝无什么双生兄弟!说,你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胆敢冒充我儿子,意欲何为?”这份威严与冷冽,让一旁的顾二喜心中暗暗佩服。她初见此人之时,可远不如婆婆此刻这般镇定自若。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头,声音惶急,那腔调竟也与许丙寅有七八分相似,“小人……小人没有冒充!小人真的也叫许丙寅!这……这是小人的户籍文书,请夫人明鉴!”他慌忙从怀中掏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泛黄的纸张,双手奉上。
苏翠娥眉头紧锁,示意旁边的嬷嬷接过来。她展开那张薄薄的户牒文书,目光如炬地扫过上面的字迹——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许丙寅”三个字!此人不仅容貌酷似,竟连姓名也一模一样!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苏翠娥心底的疑云愈发浓重。
“石南县人氏?”她盯着籍贯一栏,声音更冷,“此地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说,是谁指使你接近我儿媳妇?假扮我儿子?若不如实招来,休怪我国公府有千百种手段让你开口!”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紧紧锁住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夫……夫人!小人不敢欺瞒!”那“许丙寅”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浸湿了鬓角,眼神慌乱地左右飘忽,“是……是这样的!大约一个月前,小人……小人夜夜都做同一个怪梦!梦里有个跟小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他不停地催促小人,让小人一定要来京城!他说……他说他是小人的前世,小人是他的今生!夫人!小人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啊!”他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仿佛真的被这离奇的经历吓破了胆。
就在这时,厅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娇呼。只见苏蝉衣风风火火地提前回府,刚一踏进门槛,目光触及地上跪着的那人,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跳了一大步,尖声叫道:
“哎——呀!我滴个亲娘嘞!闹鬼!闹鬼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