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漏进的阳光里浮尘轻舞。苏翠娥望着王大夫眼尾细纹，恍惚又见前世他卧在藤椅上教佩兰捣药："香道如医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若说是梦里学的，您可信？"她指尖划过青瓷盏沿，"那年春雨湿了回廊，有位夫人递您绣青竹的帕子拭水。您说'竹有节而香清，正如医者仁心'......"
"啪嗒"一声，王大夫的茶盖跌在案上。那些闺房私语，连长子都不曾知晓。
"内子最爱青竹......"老人嗓音发颤，"临终前攥着那块帕子，说要等着老夫......"浑浊的泪砸进茶汤，荡起细小涟漪。
裘神医急得直拍大腿："说好来道谢，怎的哭上了！师兄你答应过不用虎狼之药的！"
苏翠娥将盛满松子糖的琉璃盏推过去："王大夫若不嫌弃，往后常来府里坐坐。佩兰前日还念叨，说香粉总调不出您说的'雪中梅'味儿。"
"好好好......"王大夫抹着泪笑，"赶明儿把压箱底的方子都教给她！"忽又想起什么，"夫人可知内子闺名？"
"可是单名一个'筠'字？竹字头那个。"苏翠娥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她说等您时，要在奈何桥边种满湘妃竹。"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恍若故人低语。裘神医望着又哭又笑的师兄直叹气，早知该在参汤里多加二钱安神草。
廊檐下药香袅袅，王大夫捧着泛黄的药方手稿，指尖在"九转还魂散"四个字上摩挲。那日大火烧毁半条街时，他抱着这匣子从狗洞爬出来的场景犹在眼前。
"夫人请看。"他将药方推向苏翠娥，羊皮纸上还沾着陈年血迹，"当年为保它，我儿媳妇抱着孙儿跳了井。"说这话时，窗棂外正飘过孩童嬉闹声，是他新收的学徒在晒草药。
裘神医捻着山羊须插话："要我说，这方子就该刻在城墙上。等咱们下去见了祖师爷，他老人家准夸咱功德圆满。"他故意冲王大夫挤眼，"奈何桥头卖汤的孟婆，指不定还要给咱们免单。"
苏翠娥接过药方的手微微一颤。她想起去岁寒冬，王大夫跪在雪地里给流民施针的模样。银针在日头下闪着光，像极了此刻他鬓角的白发。
"王大夫大义。"她起身要行大礼，惊得老大夫打翻了茶盏。褐色的药汁在青砖上洇开，恰如那年井底漫开的血水。
客栈后厨飘来焦糊味，小二踩着满地狼藉的菜叶奔来："东家！侯府又要二十坛陈年花雕！"掌柜的抹着汗应声，腰间算盘珠子撞得噼啪响——那上头缺了三颗，是前日被侯府护卫踹门时崩飞的。
邓夫人牵着女儿跨过门槛，正瞧见掌柜的对着账本唉声叹气。她扫过厅堂里金丝楠木的屏风，那是掌柜的祖传之物，如今被侯府婆子用香炉烫出个窟窿。
"他们赊了多少？"邓凌踮脚要看账本，被她娘按回身后。小姑娘腕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惊飞了梁上筑巢的春燕。
掌柜的伸出颤抖的八根手指，袖口补丁跟着晃了晃："八百两......光是昨日那桌鲍参翅肚，就抵得上小店半年的进项。"
前院突然传来杯盏碎裂声，夹杂着侯府嬷嬷的呵斥："不长眼的东西！这可是老夫人最爱的钧窑盏！"邓夫人循声望去，见个小厮跪在满地瓷片中，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
"娘，咱们告诉国公夫人去！"邓凌气得小脸通红。她记得上月乞巧节，国公夫人还带着她们在河边放荷花灯，那灯芯里塞着治疟疾的药方。
日头西斜时，叶老夫人扶着翡翠拐杖出现在二楼回廊。她望着斜对面国公府门前络绎不绝的马车，嘴角的法令纹又深了几分——那些本该来赴宴的官夫人，此刻都捧着贺礼往叶家去。
"老夫人，知府夫人说染了风寒......"丫鬟话音未落，对面府中飘来悠扬的琴声。叶老夫人手中茶盏猛地砸向描金柱，飞溅的瓷片划破了屏风上百年好合的绣样。
国公府后院，苏翠娥正将药方锁进鎏金匣。匣底压着张泛黄的婚书，是叶锦策用战功换来的赐婚圣旨。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抬头望见丈夫提着药锄归来，玄色常服下摆沾着新翻的泥土。
"王大夫的方子，该刻在漠城军医营的石碑上。"叶锦策将一株还带着露水的三七放在案头，"胡人最近劫了不少药商，这方子能救万千将士。"
更漏声里，客栈掌柜的蹲在后院数蚂蚁。月光照着他算盘上缺失的珠子，恍惚间竟像极了当年井底泛着血光的铜钱。
……
"啪！"
魏嬷嬷将云片糕摔在柜台上，碎屑溅了客栈老板满脸："这种喂猪的玩意也敢端给老夫人？"
"嬷嬷明鉴，这真是县里最好的龙凤酥......"老板抹着脸上的糖渣，腰弯得快贴到地面，"小的实在雇不起车马去府城......"
"侯府让你办事是抬举你！"魏嬷嬷尖着嗓子打断，"再推三阻四，信不信明日就让县衙封了你这破店？"
柜台后算账的邓凌"噌"地站起来："京城来的就能欺负人？"
"哟，这是哪家千金？"魏嬷嬷眯着眼打量她粗布襦裙。
"我爹是万福县令邓文远！"邓凌拍开母亲拉扯的手，"便是天子脚下也要讲王法，你们赊账三月还要白使唤人，与强盗何异？"
魏嬷嬷嗤笑出声："七品县令也敢管侯府的事？"说着抓起糕点劈头砸去，"今儿就教教你规矩！"
青瓷盘擦着邓凌耳畔飞过，在墙上炸开碎片。客栈老板扑通跪地："邓小姐使不得啊！小老儿认栽......"
"凭什么认栽！"苏蝉衣脆生生的嗓音从门口传来。小姑娘拎着裙摆跨过门槛，发间金铃铛叮当作响："我爹说了，遇上强盗就该报官！"
邓夫人忙打圆场："蝉衣姑娘莫气，原是我们多管闲事......"
"才不是闲事！"邓凌扯着嗓子朝街面喊，"大伙都来评评理！襄平侯府白吃白住三个月，如今连糕点钱都要赖！"
围观人群嗡地炸开。绸缎庄老板娘啐道："前儿还赊了我两匹杭绸！"药铺伙计探头："他们抓药也没给钱！"
叶月璃提着裙摆从二楼冲下来："二堂姐怎可听信外人胡言！"转头瞪着客栈老板，"定是你这刁民造谣！"
老板瘫坐在地瑟瑟发抖。他不过想讨回三十两银钱，哪料到会惹出这般祸事。
"月璃妹妹急什么？"苏蝉衣晃着荷包里的碎银子，"这账本可记着呢——三月初二赊酒席八桌，四月初八借车马三辆......"
"你！"叶月璃涨红了脸。祖母交代过要维持侯府体面，绝不能让这些泥腿子看笑话。
"要我说，侯夫人定是被刁奴蒙蔽。"苏蝉衣突然话锋一转，歪着头打量魏嬷嬷，"就像前朝那个卷款私逃的恶仆，最后被主子打断腿扔进乱葬岗......"
魏嬷嬷后颈发凉。这小妮子分明在威胁她！
"蝉衣姑娘说笑了。"叶月璃强扯出笑容，"祖母最是宽厚，定会加倍补偿店家。"说着褪下鎏金镯子塞给老板，"这些权当利息。"
苏蝉衣拍手笑道："月璃妹妹果然深明大义！"转头冲人群喊："各位街坊可都瞧见了？襄平侯府今日当众结清所有赊账！"
绸缎庄老板娘立刻捧着账本挤进来："这是侯府女眷定的十八匹云锦......"
叶月璃眼前发黑。这些商户分明趁机讹诈！可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反悔便是坐实侯府仗势欺人。只得咬着牙将荷包倒了个底朝天。
暮色渐沉时，苏蝉衣蹦蹦跳跳回府。叶锦策正在庭院练剑，见她哼着小曲进来，收剑笑道："听说你今日当街劫富济贫？"
"女儿这是帮侯府挽回名声呢！"苏蝉衣掏出油纸包着的糖人，"月璃妹妹结账时可大方了，连糖铺阿婆都得了二钱银子。"
叶锦策揉揉女儿发顶："明日让账房支二百两送去邓府。"那丫头敢当众替商户出头，倒有几分翠娥年轻时的泼辣劲儿。
烛光跃上窗棂时，客栈老板正对着满桌银钱发愣。邓凌那包碎银子下压着张字条：万福县商户互助会敬赠。
"哐当！"
叶老夫人将暖手炉砸在地上，碎炭溅得老高："老身倒要看看，谁敢走！"
十八街青石路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苏蝉衣踮脚冲人群喊："侯夫人要请大家吃席哩！"
"胡闹！"叶老夫人拐杖杵得青砖"咚咚"响，"晋国公府就是这般教养姑娘？"
"我们叶家的教养轮不到外人管。"苏翠娥扶了扶鬓边点翠簪，"倒是侯夫人若手头紧，妾身愿借二百两银子周转。"
知府夫人用帕子掩着嘴笑："怪道国公爷把中馈交给夫人，当真是贤惠得紧。"
叶月璃急得直拽祖母衣袖。她们从京城带来的三千两早花得七七八八，连给祖父抓药的银子都是赊的。
"亲家公来得正好！"叶老夫人突然冲人群招手，"快劝劝你闺女，哪有让婆母当街丢脸的道理！"
苏老爹趿着破草鞋从巷口钻出来，衣襟上还沾着昨夜赌坊的骰子粉："说好的八十两尾款呢？"
"什么八十两！"叶老夫人气得发抖。
"装什么糊涂！"苏老爹一屁股坐在客栈门槛上，"你让魏婆子找我时怎么说的？只要我来闹场就给一百两！"说着，从怀里掏出字据，"白纸黑字按着手印，想赖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