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想错了。
或许云州距边关路途遥远,可侯府几代人都是沙场拼杀过来的,在传递消息方面,楚家人绝对拥有最先进最尖端的工具。
西北极干旱,一个夏季也没有过几天雨水。万里无云,碧蓝色的苍穹,一只大鸟在极高的空中盘旋,红背白腹,若不细看,腹部的颜色几乎可以让它隐匿在天空中。
突然它像突然不能飞了似的,从天上掉了下来。可那速度比寻常的自由坠落要快的多的多,只见那大鸟翅膀缩紧,像一支矛,迅捷无比的直直投射而来。
有小兵惊讶地抬头看着那落下的影子,大张着嘴忘了言语,待它离得进了,他恍然觉得好像那上面嵌了两颗发光的宝石,嗖地划过,在白日中都汇成了两束电光。
“将军,是十九。”一个着铁灰色锁子甲的年轻将领解了红隼脚上绑的信件,他抬起骨节的手指,红隼用喙敷衍地啄了一下,而后扬起头,立在他肩膀上,如一个巡视领地的王者。
每一只隼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这只的姑且叫它为傲而娇。年轻将领轻嗤,扯着嘴笑话它一声。揭开那信件,还疑惑怎么隐约带着香味似的,入目是一片陌生的簪花小楷,有如仙露明珠,已能感受到字如其人,可等他看过一行后,腾地立直了身子,就如听到集结的号鼓一般。
称作十九的红隼被他颠了一下,失了仪态,有些愤怒的瞪圆双目,呼啦啦落到了大帐的一个架子上。
“严正,怎么了?”
说话的人在粗糙的案桌上,正伏案写画着什么,头也不抬的,却好像已经把他的窘态悉数收入眼底。
涨红了脸的锁子甲小亲卫严正像是汇报一样严肃:“报、报告将军……是卢光那里传来的信。”
楚临峦笔端一顿,一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卢光,他该在金环身边,是不会主动同自己联络的,除非是她出了什么事。可能出什么事呢?在侯府,女墙围护着的深宅大院里……楚临峦怔怔的,可在严正眼里,自家将军侯爷还是那么淡定认真,不完成手中的事,是绝对不会走心的。
半晌,楚临峦终于发现自己走神太久,他已经想到了自己大军归家时,说不定金环是由夫君搀扶着、挺着肚子来迎自己了,当然那个碍眼的可以完全从他的世界消失的男人,有可能是一秋,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从前不知道未来更不想知道的人。
内心已经被风花雪月伤春悲秋占据了的振国大将军,脸上依旧如沙暴中的岩石一样坚毅。
几年的军绿生涯,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年轻人的锋芒也打磨成了平淡,就如一把在普通不过的大刀,也许刀刃都因为长时间使用而打了卷儿,可一旦放到武艺绝伦的人手中时,他就是最出其不意的杀器。
“给我吧。”
严正错觉这句话里有很深很深的抗拒,好像将军伸出了他那只令所有西廷人都恐惧的右手,手指的姿态都像是在逃避。
逃避?怎么可能……
严正觉得自己应该是被那信的第一句话煞住了:展信佳,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要你娶我,所有否决都无效。
这是求亲的信吧?是吧!
严正想到那排簪花小楷,美丽极了的笔触,怎么比西廷右翼侯的追鹰箭还杀气逼人呢。
他挠挠头,慢慢退了出去。
刚离开营帐没两步,就听到里边突然有什么倒了,噼里啪啦的一阵混乱,十九是真的愤怒了,他尖戾了一声,扑棱棱地飞出了大帐,翅膀都打在严正脸上了,可他来不及怒骂,那鸟已经不见了踪影。
“将军?”他试探地叫了一句。
“无事。”多么淡定、沉稳。
严正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将军是个能自己处理生活琐碎的好侯爷,他很放心。
楚临峦右手捏着信纸,左手捏着他两腮,掩着嘴像个雕像一样,立在倒了的衣架前。
成亲,和他?
楚临峦甚至没有时间多想那个同自己没有多少情分、还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孩子的妻子已经去了,他满脑子都被‘他娶她’这三个字占满了。
不是他冷情,不顾夫妻情分。
他是真的什么都想不到了。
是什么时候呢,那个小丫头说过,想同自己一辈子都在一起,她说这话时,连看都不敢看他,所以很遗憾啊,他非常想看她那时候的表情和眼神,这样,他怀念的思念的如疯如痴如狂的,就又多了些能麻木自己的东西。
可如今,她已经敢直白地说出‘要他娶她’。
楚临峦捂着半张脸的手渐渐地移到了眼睛上,还遮住了他烫人的脸颊。
半晌他眉头微蹙,这些年都是谁在陪着她,怎么把这个过去羞怯单纯的小丫头给带的这么大胆!
求亲,这是男人该做的事!
楚临峦思绪又飘开了,求亲,向金环求亲,只要想想就已经美丽到不可思议了。可立刻一道闪电劈开了这片樱红色像少女面上飞霞的迷雾,一个年龄大她太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原配过世、满面风霜的鳏夫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娶她?你配么。”
比起那些正当年风姿卓然、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楚临峦,你扪心自问,你配么?
在某些意义上,楚临峦亦是一个标准的封建家族大家长,他独断专行、唯我独尊、我行我素、丝毫不考虑他人的意见。金环在那纸笺上写了一堆一堆缠绵悱恻的排比,来表达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有多真挚,那就是爱!
楚临峦同意,虽然太婆妈了,但他的的确确是同意的。可这不能阻止他做下决定,什么驳回无效?这件事,还是由他说了算!
至于她写的那些排比,反正他一直是那样待她,过去是,未来也会是。他没有意识到,如果金环嫁给了别人,他还那样待她会给对方的夫妻生活带来多大的麻烦,或者他只是想着自己配不上金环,却下意识地不愿意去想她未来也是要嫁人的。
爱是自私专横独一无二,只是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拥有这样明明就是独占的心思,究竟能不能真的放开手,让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楚临峦自以为是地坐回案桌后,凝眉沉思了一下,提笔在一块粗布绢上写了三个大字,龙飞凤舞、跌宕遒丽,触目惊心的三个字‘不批准’。
而后他抿着唇,久久地凝视着那三个字,脸色渐渐阴沉地能顷刻落下瓢泼大雨似的。
似是过了半生那么久,他走出大帐,见到阳光的那一刻,他已经恢复了冷而坚毅的面容,抬手吹了一个长而利的口哨,十九又像来时一样,投矛般射过来,又刷地张开翅膀,缓冲了身形,姿态昂|扬地落在楚临峦肩上。
他将这第二次拒绝她的布绢放飞了,红隼极快地腾空隐匿,渐渐融入蓝的让人发慌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