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楚沐暄今日兴头足,金环陪着他在一颗桃树底下看晨莺爬树摘桃子。
晨莺的身体灵活程度完全超过了头脑,她手长脚长的,攀着低矮些的枝干跃上了树端,动作轻盈优美。
楚沐暄看呆了,反应过来时,小脸放光地拍着巴掌奶声奶气地喊:“晨莺姐姐,厉害!”
姑姑说过,要学会真心地赞美别人。所以他这话真是发自内心,让周围的嬷嬷丫鬟们都忍不住笑起来。
“姑娘,四老爷叫人给送了稀罕吃食来呢,说是如今云州最兴的就是这个花酪,等闲人买不到,他也是五天前定到了一盒,今日才取的。”
小桃红捧着一个玻璃制的漂亮盒子,里面装的东西看不清,倒是怪好看的。走近了些问:“我叫拿去打热了,您和世子尝尝?”很期待的模样。
金环对这些外物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最近喧嚣而上的关于西廷战事的消息,让她原本因为卢光出现而产生的那一丝丝、对楚临峦安全无虞的笃定消得干干净净。
之前还盼着自己那封不得了的信别那么快送到,可现在她只恨距离太远传信太慢,心悬着,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真的太折磨。
“姑姑……”
姑姑说,无论心里想的什么,都要学会表达,不能闷在心里,楚沐暄不知道自己这样看着金环,算不算是表达出了对那个漂亮盒子里东西的向往。
阳光灿灿,他的小脸扬着,身体不自知地蹭了蹭金环讨好,每个孩子都是小天使,何况是这么可爱的。她深吸一口气,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没发现你也是个馋猫!”
“嘻嘻~”楚沐暄不好意思地垂了头。
小桃红见状,就欢天喜地地亲自去了小厨房。她家姑娘这些日子消沉极了,唉,只要事关侯爷有一点点的不好,金环都要难过抑郁好久。
希望这个花酪能叫她开怀一点,小桃红端着托盘,里面一只瓷碗,并不多精贵,可上绘的花样格外引人食欲,怪不得这东西要五两银子一碗。
小桃红用手扇着闻了闻,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只是晶莹剔透,中间嵌着些,怪好看的。端到亭子里,楚沐暄正盯着石桌上几个毛毛青黄的桃子好奇,因金环不叫他碰,怕那桃毛沾了小孩子的皮肤又痒又疼的,楚沐暄虽然十分想抓起来玩一下,却因为愿意听金环的话,特意把小手背在身后,端着严肃脸只看着。
小桃红忍俊不禁,这个世子真是可人疼。
她笑笑地将东西放在石桌上,转移了楚沐暄的注意力。
“哇,姑姑,介能吃?”楚沐暄果然眼巴巴地看着那晶莹剔透的花酪,情不自禁地咂了咂小嘴,毛桃立刻被抛在脑后。
“应该可以吧……”金环也纳闷,这类似果冻似的东西,出现的太违和了些。她取了一只镂空长柄银勺,用银箸、银勺的习惯是康氏给她养出来的,金环有一段时间爱自己画了花样叫做瓷勺子,可康氏一句‘中看不中用’就叫金环的那些宝贝被束之高阁,她心里还腹诽过,康氏也太小心了些。
银勺打磨的光泽柔和,勺头很小,是特意给楚沐暄准备的。金环试探地将勺子戳近那半透明的花酪里。
楚临海一身大汗,大步流星地往小和轩走,到了地方,又被知会金环带楚沐暄去花院子里了,他小心问了问自己‘特意’送来的那吃食,小丫鬟嘴皮子利索,声音清脆地说:“桃子姐姐已经把四老爷给的那花酪打热,亲自拿到花园去了。”
楚临海在老虎般凶猛的秋阳下,狠狠打了个抖。他抬脚就往花园里跑,小丫鬟在身后看的好生诧异。
他把东西递出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安。
裴国公夫人名义上也算是他的外祖母,那个女人比裴氏长不了几岁,是裴国公纳的填房。每年他们要到裴国公府尽尽孝心,也算是有些了解,楚临海一直觉得那个国公夫人是个面甜心黑的,此番她找上了自家妻子和姨娘,当真就十分诚意地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了?
楚沐暄死,楚临峦八成也死了,然后小六继承爵位,她拿捏着小六从侯府讨些好处。
杀一介侯府世子,只为了一点好处?
楚临海至今也不肯相信楚沐暄是自己的孩子,可如今有这个可能性,他心里也产生了许多不忍,加上越发不能信任裴国公夫人,那东西一递出去,他就开始后悔了。
脚步又快了些。
国公夫人给的药据说是个慢性的,吃了要多日后才能发作出来,症状类似重感风寒,高烧几日几夜不退,人很快就不行了。且这药拿银针都试不出,极保险。
慢性毒有时候比急性的还要狠,它潜伏在身体里,等到发作时,也许过了数天、也许过了数年,如何查明今日的真相?
不可谓不狠。
楚临海又出了一身冷汗,他想着国公夫人和自己的妻子祝瑜,只能叹一句最毒妇人心了。
花园的凉亭里围了一层一层的人,感觉拥挤忙乱,楚临海看到这一幕,好像心被灌了铅似的,沉沉的不受控制地坠下去坠下去,他呆在那儿,直到有个眼睛利的小丫鬟喊了一声:“姑娘,四老爷来了。”
人群刷地分开,金环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稳稳地停在台矶上。她一直被笼罩在三哥的羽翼下,就连三哥离开了云州去了千里之外的边城,他依然觉得,楚临峦的余威是保护着金环的。
可如今楚临海才恍然惊觉,这个妹妹是真的长大了,楚临峦的保护不是盲目的溺爱,她竟在他的羽翼下飞速地成长起来,已经能用这样带有压迫性的目光直视自己。
某种意义上来说,楚临峦的确是溺爱,但他们兄弟都不明白,真正让她成长的,是翻来覆去求而不得的爱。
“姑姑……”楚沐暄脸色有些苍白,他被金环身上冰寒的煞气吓到了,可小孩子的信任是最坚强的,他怯怯地拉了拉金环的衣摆,唇角抿成一个微弱的笑。
金环低头,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陆婉的担忧。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哪怕日后,他不是世子……’
可楚沐暄终究是世子,一个只有两岁大,父母就都不在身边,曾祖母同祖母亦不看重的世子。举步维艰?不,这个词来形容他的人生,还远远不够。
群狼环肆,他是其中颤巍巍的肥肉!
金环温和地对他笑了笑,抬首时,声音淡漠:“四哥,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楚临海恍然似看到了楚临峦的影子,他立在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身后,只温柔地凝视着她,可那就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威压。
楚沐暄没事,楚临海先松了一口气,可对着这个女孩,他情不自禁地严肃起来,细细斟酌要如何解释,说与自己无关?可他此刻送上门来,本就解释不清。
突然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不由蹙眉问道:“环妹妹是要什么解释?”他深感疑惑,若按祝氏的说法,这个慢下在吃食里,是验不出来的,而且慢
……他大惊:“暄哥儿可是吃了那个花酪?”
金环看他的眼神越发冰凉了:“四哥送来这花酪给暄哥儿,是安的什么心?”她右手举起一直银匙,勺头隐约发黑,这其中意味令楚临海心头巨震。
看他呆住了似的,金环眉头紧蹙:“暄哥儿没有吃到,四哥很失望?”
“不!怎么会?”楚临海心里翻江倒海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被人算计了?表面上是利用自己来害暄哥儿,给的却是能被银针试出的毒药,东西是他亲手交给小桃红的,那个是金环身边第一得意人,他的嫌疑还是最大。
戕害世子……
楚临海越发觉得冷。
“四哥,这件事我已经叫人告诉祖母了。”金环撇开眼,都懒得再看这个一直以来面上都温和无害的四哥,却没想到楚临海十分激动地喊道:“对,要告诉祖母,查!一定把这件事查清楚!”
装作无辜?还是真的无辜。金环无暇去想,她低身将吓坏了的楚沐暄抱起来,暄哥儿迅速地伸手环住她的脖颈,很委屈害怕的看着她的眼睛,却故作坚强安抚她道:“姑姑,我没事,你别生气。”
金环的心都融了,柔声回答:“姑姑不生气,暄哥儿也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像你父亲当年护着我那样,我也会一样护你周全。金环心里燃情熊熊的斗志,她要坚信楚临峦能回来,而后继续撑起她和暄哥儿头顶上的保护伞,可在这之前,自己要同这群不安好心的‘家人’仔细周旋一番了。
楚临海很配合,楚老太太轻易问出了事情原委,当然楚临海试图隐瞒杨姨娘和祝氏的‘功劳’,楚老太太对他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很不屑一顾。
于是楚临海在为自己被轻拿轻放一事吁出一口气的时候,杨姨娘被遣返回了娘家,她是没有身契的良妾,放在眼皮子底下处置起来反而顾虑多多,反之,遣返相当于被‘休弃’,她在侯府外面发生些什么,就同楚家无关了。
而祝氏被关到了楚老太太后院的小佛堂里,思过,没有提时间,不许人探视,几乎像要对祝氏无期限地软禁下去。
楚老太太也许不待见那个孩子,可楚沐暄是定宁侯世子,她不允许有人打定宁侯府的主意。
裴国公府……这个亲家真是好啊,峦儿生死未明,定宁侯府风雨飘摇时,他们也想来分一杯羹了。或许,不只一杯,她根本是想独吞。
手中佛珠静止,她微微睁开眼,禅室里那睿智的眼底似有暗光掠过。
祝氏关在在幽暗的小佛堂里,实在是想不通,那药在用之前,为确保万无一失,她是用银针试过的,怎么会被人掉包了?她想叫来楚临海问问那天的细节,可是没有机会,楚临海进不来,她出不去。
祝氏咬碎一口银牙,完全没有想到楚家竟还有人隐藏的这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