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节后的北平,彻底入了冬。连日的阴天让警察厅本就沉闷的气氛更添几分压抑。
郭闯自那夜后,便有些神思不属。青铜油灯被他用更多杂物层层掩盖在库房角落,几日来并无异动,那夜耳边似有似无的“添油”声和自行透出的青光,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幻觉。但他心底清楚,那不是。镇异司的卷宗冰冷而详细地记录着与这盏灯相关的血腥结局,字字句句都刻在他脑子里。他尽可能拖延着整理那间密室的速度,下意识地回避着那个角落。
这天傍晚,轮到档案科的老张值夜。
老张本名张德福,在警察厅当了十几年的门房,近年才调来档案科图个清闲。他是个鳏夫,无儿无女,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喝两口小酒,吹嘘自己当年在街面上“见识过”的种种奇闻异事。为人不算坏,只是有些贪杯和爱占小便宜。
“郭小子,还没走呢?”老张提着一瓶烧刀子和一包花生米,晃晃悠悠地进了档案科的大办公室,一股酒气随之弥漫开来。
郭闯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闻言抬头,勉强笑了笑:“这就走。张叔,您今晚值班?”
“可不嘛!”老张把酒瓶往桌上一顿,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这鬼天气,夜里没口酒顶着,可真熬不住。”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气,“诶,我说,那天晚上我在那旧库房里看见的那盏怪灯,你后来收拾哪儿去了?”
郭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哪盏灯?哦,你说那个啊,就是个前朝的旧物件,锈得厉害,我统一装箱封存了,等上头吩咐怎么处理。”他刻意说得轻描淡写。
“封存了?”老张脸上露出些许失望,咂咂嘴,“可惜了了…我后来琢磨着,那灯样子真怪,灯油也香得邪乎,说不定是个宝贝呢…”
“破铜烂铁罢了。”郭闯打断他,拿起自己的布包,“张叔,您值班就好好值班,可别乱翻东西,尤其是那间旧库房,里头灰尘大,东西也杂,磕了碰了都不好。”
“知道知道,你小子年纪轻轻,怎么比老头子还啰嗦。”老张不耐烦地摆摆手,已经拧开了酒瓶盖,浓郁的酒味散了出来,“快走吧,别耽误我喝酒。”
郭闯心下不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只是个普通科员,没资格对前辈指手画脚。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老张只是随口一提。他点点头,裹紧棉袍,快步离开了档案科。
夜色渐深。
档案科办公室里,老张就着花生米,已经喝下了小半瓶烧刀子。酒精让他浑身暖烘烘的,却也勾起了更深的好奇心。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那夜瞥见的青铜油灯——那奇特的造型,那青白色的火光,还有那缕若有若无、勾得人心痒的异香。
“宝贝…肯定是宝贝…”他喃喃自语,昏黄的电灯光下,他的眼睛因为酒意和贪念而发亮,“郭闯那小子,肯定是想独吞…说什么封存了,骗鬼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大串钥匙。作为夜班人员,他保管着档案科所有房间的钥匙,包括那间旧库房。
“我就去看看…就看一眼…”他嘟囔着,提着剩下的小半瓶酒和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走廊尽头的旧库房。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沉闷的“咔哒”声。老张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异香。
他心中一喜,反手关上门,也懒得去开电灯——这旧库房的电灯线路老旧,时亮时不亮。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以及手中酒瓶反射的些微光亮,径直朝着记忆中的那个角落走去。
挪开几个空箱子,扒开一些散乱的卷宗,那个被郭闯刻意掩盖的木箱露了出来。老张费力地掀开箱盖,层层杂物之下,那抹青白色的微光果然还在,如同暗夜中一只诡谲的眼睛。
老张的心脏怦怦直跳,一半是兴奋,一半是莫名的紧张。他小心翼翼地将青铜油灯取了出来,用手抹去表面的浮尘。符刻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那异香更明显了,钻入鼻腔,让他有些晕陶陶的,比手里的烧刀子更醉人。
油灯里的油脂似乎比那夜见到的少了一些,只剩下盏底薄薄一层,散发着清澈的光泽。
“快没油了…”老张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他盯着那跳跃的青白色灯焰,眼神逐渐变得迷离。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灯焰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是他死去多年的老伴,正对着他温柔地笑着。
“添点油…添点油就能看得更清楚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诱惑着。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旁边一个架子上放着几瓶档案科用来养护皮革封套的桐油。他踉跄着走过去,取来一瓶。
颤抖着手,他拔掉瓶塞,将粘稠的桐油缓缓倒入青铜油灯的灯盏之中。
“嗤——”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仿佛灯芯吸饱了油脂。青白色的灯焰猛地向上窜高了一寸,光芒大盛,瞬间将老张满是皱纹的脸映照得一片惨白。
“嗬…”老张发出一声抽气,眼睛猛地瞪大。
在他的视野里,周遭堆积如山的档案卷宗消失了,阴暗潮湿的库房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干净温暖的屋子里,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他那去世多年的老伴就坐在桌边,朝他招手,笑容慈祥。旁边还坐着他们早夭的儿子,正咿咿呀呀地叫着“爹”。
“回来了…都回来了…”老张涕泪横流,朝着幻象扑去,脸上洋溢着极度幸福的光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宝贝…”
现实中,他仍站在阴暗的库房里,紧紧抱着那盏青铜油灯,脸上的表情痴迷而狂乱。灯盏中的油脂因为他的添加,变得充盈,青白色的火焰跳动得越发活跃,映得满室皆碧,阴影幢幢,如同鬼域。
……
翌日清晨。
郭闯顶着寒风走进警察厅大院时,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几个相熟的科员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看到他进来,眼神都有些怪异。
“听说了吗?档案科的老张…”有人压低声音。
“怎么回事?”郭闯心头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死了!”另一个科员接过话头,脸上带着惊惧和后怕,“说是昨晚值夜,不知道怎么的,在旧库房里点灯看书,不小心引燃了卷宗,把自己给烧死了!”
郭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僵在原地。
“烧…烧死了?”
“可不是嘛!发现的时候,人都快烧成炭了!啧啧,那叫一个惨…可邪门的是,火就只烧了他周围那一小块,别的地方都没事,连他旁边堆的纸都没引着!”
“赵科长已经带人过去了,说是意外失火…”
郭闯脑子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意外?狗屁的意外!他拔腿就朝着旧库房的方向跑去。
旧库房外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赵德柱科长腆着微凸的肚子,站在门口,正拿着手帕捂着鼻子,指挥着两个巡警清理现场。一股皮肉烧焦的混合着油脂的古怪气味从门内飘出,令人作呕。
郭闯挤开人群,冲到门口,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库房中央的地面上,留下一片明显过火的焦黑痕迹,边缘呈放射状。一具已经无法辨认形状的焦黑蜷缩尸体倒伏在痕迹中央,只能从大致体型和旁边掉落的一串烧变形的钥匙,辨认出那是老张。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灰烬,像是烧掉的衣物和部分卷宗。
然而,正如外面人所议论的,火势极其诡异。除了尸体周围那一小片区域被彻底烧毁外,距离不过几步远的木质卷宗架、堆在地上的纸张,竟然都完好无损,只是被熏黑了一些。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郭闯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现场,最后定格在焦尸旁边不远处——那盏青铜油灯,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灯身依旧古朴,刻满符文,甚至连一丝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没有。灯盏中的油脂似乎消耗了一些,但依旧清澈。它在那里,纤尘不染,与周围的焦黑和死亡形成了鲜明而恐怖的对比。
仿佛感知到郭闯的目光,那青白色的灯芯,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郭闯遍体生寒。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赵德柱发现了郭闯,没好气地呵斥道,“都散了!散了!一个意外失火,有什么好看的!郭闯,你来得正好,这库房是你负责整理的,怎么搞出这种事情?!”
郭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赵德柱那盏灯的诡异,想说出镇异司卷宗的记载。但他看到赵德柱那不耐烦的、只想尽快息事宁人的表情,又看到周围人或恐惧、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有人会相信。在科学昌明的现在,说一盏前朝的油灯会引人自焚?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被赵德柱当成推卸责任的借口。
“我…我不知道。”郭闯低下头,声音干涩。
“哼!废物!”赵德柱骂了一句,转而指挥那两个巡警,“赶紧的,把尸体抬走!通知家属来领人!妈的,真是晦气!”他又指着那盏青铜油灯,“那破灯怎么也在这儿?一起拿走,当证物…算了,看着就晦气,扔回箱子里去!”
一个巡警嫌恶地看了一眼油灯,用脚随意地把它踢到旁边一个空木箱旁边,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郭闯看着这一幕,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那盏灯…那盏刚杀了人的灯,就这样被随意对待,然后将继续留在这座建筑里?
“还愣着干什么?!”赵德柱冲着郭闯吼道,“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耽误了档案整理,我唯你是问!”
命令下达后,赵德柱便捂着鼻子,快步离开了这个让他感觉不适的地方。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留下两个巡警在处理老张焦黑的遗体,以及面色苍白的郭闯。
郭闯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看着巡警用裹尸布将老张蜷缩的焦尸卷起抬走,地面上只留下那片不规则的人形焦痕,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混合了烤肉、焦糊和异香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被踢到角落的青铜油灯。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切与它无关。冰冷,沉默,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诡异。
老张死了。和卷宗里记载的那些人一样,死于自焚。而杀人凶手,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留在现场,甚至将继续留存在这里,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规则杀人…这就是规则杀人!
郭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他明知道真相,却无法言说。他目睹了惨剧的发生,却无力阻止。而这惨剧,很可能只是开始。
他想起老张那晚好奇凑近的样子,想起自己未能更加坚决的阻拦,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如果…如果当时他态度再强硬一点,如果他把灯处理得更彻底一点…
可是,没有如果。
警察厅的效率在涉及自身麻烦时总是出奇的高。不到中午,对老张死亡的定性就下来了——“值夜期间违规使用明火,不慎引燃杂物,导致失火身亡”,一纸冷冰冰的意外事故认定书,盖上了警察厅的大红印章。厅里拨了寥寥几十块的抚恤金,打算就此了结。
档案科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人们经过那间旧库房时,脚步会不自觉地加快,眼神里多了几分忌讳。关于老张死状的诡异细节,在私下里悄悄流传,添油加醋,成了警察厅又一个茶余饭后的怪谈。但表面上,一切如常。赵科长依旧打着官腔,催促着整理档案的进度;科员们依旧忙碌着各自的琐事,或者偷闲躲懒。
仿佛老张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只有郭闯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那片死亡的焦痕被粗略清理掩盖后,他再一次走进那间旧库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不祥的气味。他鬼使神差地走到那个角落。
青铜油灯不见了。
他心头一紧,四下寻找。最终,在一个靠墙的卷宗架最底层,他看到了它。
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灯身擦拭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人精心摆放过。灯盏中的油脂,不知被谁,又添到了接近满溢的状态。
青白色的灯芯,在库房的阴暗中,无声地燃烧着,等待着下一个。
添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