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死,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警察厅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激起几圈涟漪后,便迅速沉底,再无痕迹。抚恤金发下去了,新的夜班人员也安排上了,档案科的运转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正常”。只是那间旧库房,彻底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禁地,连带着郭闯这个负责整理的人,也仿佛沾染了不祥,同事们与他擦肩而过时,眼神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忌讳。
赵德柱科长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他巴不得郭闯受不了这压力自己滚蛋,好把位置腾出来。因此,他非但没有减缓整理旧档的进度要求,反而变本加厉,将期限又缩短了三天,并明里暗里暗示,若不能按时完成,郭闯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套在郭闯的脖子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那盏灯还藏在库房里,像一个潜伏的毒瘤,不知何时会再次发作。老张焦黑的尸体和那诡异的燃烧场景,如同梦魇,夜夜在他脑中回放。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清楚那盏灯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天下午,趁着档案科其他人都在前院办公室打盹或闲聊的工夫,郭闯再一次独自走进了那间阴冷的旧库房。空气里老张血肉焚烧后的焦糊味似乎已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浓的陈腐纸墨和灰尘气息,但郭闯总觉得,在那之下,还潜藏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青铜油灯的异香,如同毒蛇吐信,若隐若现。
他没有直接去碰那盏灯,而是先走向存放镇异司器物档案的区域。老张的死,印证了《妖灯现世案》卷宗记载的真实性,但这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这盏灯的来历,它的运作机制,以及……是否有克制或者摧毁它的方法。
木箱被一个个打开,尘封的卷宗被逐一取出、展开。郭闯就着从高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以及自己带来的一盏小煤油灯,埋头苦读。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襟,灰尘呛得他不住咳嗽,但他浑然不觉。
“崇祯元年,江南织造府血帛案…帛匹自行渗血,接触者皆浑身溃烂而亡…镇异司以烈阳符焚之,方解。”——无用。
“康熙三十三年,晋中地龙翻身,疑有妖物作祟…掘地三尺,得石卵一枚,坚不可摧,以黑狗血浸泡七七四十九日,石化而碎。”——无关。
“乾隆二十一年,广西流窜画皮鬼…剥人面皮覆己身…需以照妖镜定其形,桃木钉钉其七窍…”——不对。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翻阅中流逝。窗外天色渐暗,郭闯带来的煤油灯也添了两次油。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到一阵阵头痛欲裂,不仅是由于长时间的专注和昏暗的光线,更源于一种精神上的疲惫和无形压力。这些卷宗里记载的诡谲怪诞之事,远超一个普通人的想象极限,字里行间透出的阴冷和绝望,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理智。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改日再寻时,手指触碰到了一卷用黑色丝线捆扎的羊皮卷。这卷档案与其他纸制卷宗截然不同,入手冰凉沉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
他小心地解开丝线,展开羊皮卷。上面的字迹并非墨书,而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颜料写成,笔触扭曲怪诞,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活力。
“镇异司密录·异物志·癸字柒佰肆拾叁号”
编号下面,没有具体的案件名称,只有一段简短的描述:
“其形如古灯,色青灰,质似铜非铜,重三斤七两。灯盏无形而自生脂,色清味异,燃之青白,光映幽冥。此物非人造,非天成,疑是‘规则’显化,拘束于形。”
“规则显化?”郭闯心中一震,这个词他第一次见到,却莫名地感到一种触及本质的战栗。他继续往下看:
“凡生灵触之,心有所念,则灯焰幻象生,见心中至欲。若添异脂(非寻常油脂,需生灵念力或特定之物引动),则幻象愈真,诱人沉沦。然添油之举,实为与‘规则’立契。子时添油,契成。幻象满足之际,亦是业火焚身之时。灯不毁,则规则不灭。”
“处置:无法摧毁,无法封印。唯以特定官印镇压,暂缓其能,然非长久之计。或可寻‘通感’之人,解读规则本源,或有一线破解之机。切记,规则之力,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然亦可…篡改?”
羊皮卷的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末尾“篡改”二字显得格外突兀和模糊,仿佛书写者在写下这个词时也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
郭闯放下羊皮卷,心脏狂跳。这卷密录提供的信息远超之前那份案卷!它指出了灯的本质——“规则显化”,说明了添油是“立契”,甚至提到了“通感之人”和“篡改规则”的可能性!
通感?是指能感知到规则的人吗?自己算不算?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和恐惧,目光再次投向库房角落,那个卷宗架底层。青铜油灯依旧静静地待在原地,青白色的光晕在愈发昏暗的库房里,像一只永不闭合的诡眼。
必须…必须再近距离看看它!结合这份密录,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郭闯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般,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每靠近一步,周围的空气似乎就冰冷一分,那缕异香也清晰一分。头痛加剧,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根钢针在里面搅动。
他终于站到了油灯面前。这一次,他没有躲避,而是强迫自己直视那跳跃的青白色火焰。
火焰在他眼中放大,扭曲,仿佛一个微缩的、充满痛苦与诱惑的世界。他似乎能听到无数细碎的、来自幽冥的低语在耳边萦绕,诱惑着他,恐吓着他。
他想起密录中提到的“通感”。如何才能“感”?
郭闯咬了咬牙,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他伸出右手,颤抖着,缓慢地,朝着冰凉的青铜灯身触碰过去。
指尖与灯身接触的刹那——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郭闯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又被无法形容的、刺目的光芒吞噬!那不是视觉上的光,而是纯粹信息流的洪流,粗暴地涌入他的意识!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从灵魂深处迸发,像是整个头颅都要被撑爆!他惨叫一声,抱住脑袋跪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而在他的“眼前”,在那片混乱的光芒和痛苦中,一行行扭曲的、由青白色光焰构成的文字,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浮现、流动、组合。它们不属于任何他所知的文字体系,结构怪诞,笔画仿佛由燃烧的火焰和冰冷的青铜交错构成,但他却诡异地、直接地“理解”了它们所传达的意义:
【规则:幽冥引路灯】
【壹:灯需脂而明。脂非俗物,需以‘念’为引,混以生灵血气或特定灵媒,方可为用。】
(郭闯瞬间明悟,老张倒入的桐油只是载体,真正引动规则的,是他当时强烈的贪念和回忆构成的“念”,以及他触碰灯身时,可能无形中付出的些许“血气”?)
【贰:子时阴盛,添油则契成。持灯添油者,可见心中至欲之景,幻象由心生,亦由心噬。】
(时间限制!子时!老张正是在子时前后添的油!)
【叁:幻象满足之际,业火自心生,焚其形骸,燃其魂魄,反哺灯脂。灯身不损,轮回不止。】
(这就是自焚的真相!业火从体内烧起!灯以此补充“灯脂”!)
【肆:规则既定,违逆者亡。然…】
条文在这里再次出现了不稳定的闪烁和扭曲,后面的字迹变得极其模糊,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抹去或隐藏。郭闯忍住几乎要让他昏厥的剧痛,集中全部精神去“看”,去“感知”那模糊的部分。
丝丝缕缕的血迹从他的鼻孔和眼角渗出,但他浑然不觉。
终于,在那扭曲的光影缝隙中,他捕捉到了几段残缺不全、几乎湮灭的细小光痕:
【…规则…非恒定…】
【…权柄…可…覆盖…】
【…见证…修改…需…代价…】
就在他试图看清“代价”具体是什么时,一股更强大的排斥力猛地传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针扎进他的眼球和大脑!
“呃啊——!”
郭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后仰倒,后脑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意识陷入混沌的前一刻,最后映入(或者说涌入)他感知的,是那几条由光焰构成的、不可名状的规则条文,缓缓消散,而青铜油灯的灯焰,似乎满意地跳动了一下,光芒收敛,恢复了那副人chu无害的静谧模样。
库房重归死寂。
只有倒在地上的郭闯,鼻孔、眼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仿佛在昏迷中依然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和信息的冲击。
但他的右手,却无意识地、紧紧地攥着那卷黑色的羊皮密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郭闯被一阵彻骨的寒意冻醒。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库房顶部斑驳腐朽的木质结构,以及那扇高窗外彻底漆黑的夜空。
头痛依然存在,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敲打过,但那种信息流冲击的爆炸性剧痛已经消退。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记忆里,清晰得可怕。那光焰构成的条文,那些直接涌入意识的信息,尤其是最后那几段残缺的、关于“修改”规则的暗示……
“规则通感…”他喃喃自语,抹去脸上的血痂,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开迷雾的明悟。
羊皮密录中提到的“通感之人”,就是他这样的吗?能够直接“看到”并“理解”诡异之物所蕴含的规则条文?
这算什么?天赋?还是诅咒?
他看向角落里的油灯,此刻再望去,感受已然不同。那不再仅仅是一盏诡异凶险的灯,而是一个承载着特定“规则”的实体。它的杀人方式,是基于某种冰冷、绝对、却又似乎隐藏着漏洞的逻辑。
老张死了,因为他触发了规则,满足了规则杀人的条件。
而自己…似乎拥有了窥见,甚至…可能…利用这些规则漏洞的能力?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却又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方向和…希望。
他不能辞职,不能一走了之。这盏灯还在警察厅,甚至可能北平还有更多类似的“规则显化”之物。老张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而自己这个莫名觉醒的“规则通感”体质,或许是应对这一切的关键。
郭闯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身体虚弱,头脑昏沉,但眼神却逐渐变得坚定。
他将那卷黑色羊皮密录小心地藏在怀中最贴身的位置,然后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推开库房的门,步履蹒跚地走入外面的黑暗中。
档案科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他踏入了一个隐藏在寻常世界表皮下的、由冰冷规则和诡异现象构成的里世界。
而他的第一个对手,就是这盏名为“幽冥引路灯”的规则之物。
以及,它所代表的,不可名状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