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胜子的手轻轻搭在无支祁的天灵盖上，自他的头顶一下射进了万道光芒，像黑暗的地狱中忽然开启了天窗，炫目的光华照进无支祁的身体。
一瞬间，他变得透明了，轻盈了……
那以后，无支祁忘了自己是谁，不用再坚持，亦不用再有斗争与煎熬。
他忘了妖族的兄弟们，忘了与神的仇恨，也忘了昭阳。
他的灵魂进入了一个凡人的身体。神族给他安排好了一切宿命。
他成了斩妖师君凝渊，一心斩妖除魔，待功德圆满，便可得道升仙。
听说，万妖之王无支祁要回到妖族了，君凝渊曾偷偷潜入万盟国，亲眼目睹了无支祁回归妖族的那一幕。
只见那个无支祁相貌英俊，身材高大，深邃的眼眸里泛着幽蓝的光。看见他的妖怪，都纷纷为他让出道路，眼底充满敬佩之意。
“吾乃万妖之王，无支祁。”
无支祁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步一步，走上城头，俯视着下面的群妖，展开双臂，霸气地宣誓道：“我，回来了。”
城头下一片欢呼。
君凝渊感觉心里闷闷的，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悲伤，只觉得这样的画面让他心烦意乱，于是转身离去。
再后来，无支祁与一名龙女成亲，生了三个儿子，都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光是这三个魔头就让君凝渊头疼不已，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他不记得最初自己为何要成为斩妖师，脑子里只有斩妖除魔这一个想法……
于是，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妖怪们，到头来都一个个死在了他的斩灵剑下。
那些妖怪总是愚蠢地喊他“大王”，愚蠢地说着“我们需要你”，他听不懂这些蠢话。只当是妖言惑众，于是手起剑落，毫不留情。
还有她……
她是最爱美的。
那天她精心装扮，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是大红色的，很像成亲那天穿的嫁衣。
她手捧着耗费半生修为换来的西神草，那是可以让他恢复记忆的神药。
她的眼神是那样深情，君凝渊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记得她朝他笑了。
“妖就是妖。”
她笑着，倒在了地上，积累了千年的美丽容颜一瞬间毁灭。
君凝渊收起元屠剑，看见了地上的西神草，把它捡起拿在手中，端详着，神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
很久以前，君凝渊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不知道昭阳最想对说的话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可当那天，他们相遇时，看见她穿着的那身大红色嫁衣，心里突然就明白了。
他曾经答应过要娶她的，却又一次又一次地食言，那个傻姑娘，一直在等着他呢……
明白这一切后，无支祁才发现，那些淋漓的鲜血，绝望的牺牲，那一片废墟和无尽的荒凉，都曾经是他一手铸造的理想啊！
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生死只在一瞬间，君凝渊看着地上的尸体，化出了原形，被风吹散了。
他慢慢上前，跪在她死去的那片土地上，注视着。
他忘记了她，可她却总能在第一眼就认出他……
从此他身上又多了一道枷锁，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只会让他疯掉。
而藏在他的记忆最深处，在亲手杀死她之后……
久久，他拨开土，在上面立了一堆小小的坟冢，然后用剑在石头上刻下：
爱妻昭阳之墓
西神草终令君凝渊恢复了记忆。
原来这就是神族的阴谋。
先是骗他交出身体，找另一个人冒名顶替他成为妖族的王。然后篡改他的记忆，把他变成一个杀戮者，满脑子里只有斩妖除魔。
原来愚蠢的不是那些不知反抗的妖怪，而是他，是他……
在万盟国的城头，有一面旗高高飘扬在风沙之中，那面旗已经很旧了，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祁”字，即使隔着那么远，他也能看见。
“无支祁，你终于回来了。”
那个冒牌货顶着无支祁的脸，坐在城头，手里握着那面旗帜，带着笑意，向君凝渊举起了酒杯：“这是最后一杯酒了，喝了它，五百年的梦……也该醒了。”
君凝渊知道这个冒牌货想和他碰杯，那是妖族兄弟之间才会有的动作。
可……他们已经做不成兄弟了。
君凝渊冷眼看着冒牌货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然后捡起地上另一只酒杯满上，送到他面前。
君凝渊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酒杯。
“来，干——”冒牌货跟君凝渊撞了一下杯，豪气干云地大喝一声。
在冒牌货失去戒心的情况下，君凝渊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身体被刺穿后，冒牌货缓缓抬头，看着君凝渊傻笑：“兄弟，干啥呢？酒都还没喝完……”
君凝渊踢翻了酒坛，用剑指着他，平静地说：“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
“无支祁！”冒牌货朝他大吼一声，“你敢不敢再抬头看一看这面旗！你忘记了一切，我却没有忘！昭阳……她也没有忘！”
君凝渊沉默了一会儿：“你到底是谁？”
冒牌货的身体重重一晃，随即苦笑：“抱歉。”
君凝渊离开的时候，无支祁的旗帜没有倒下。
持着旗杆的冒牌货，仍睁着眼睛，死死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战旗烈烈，热血腾飞，似乎只要这旗在，妖族的信仰之魂，就在！
可无支祁已经不在了啊……
他装得再像，也不是无支祁。
这次，秦厌没有跟着君凝渊离开，而是留下来，蹲在那个冒牌货的面前，一点一点，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神子，这就是你的过去吗？”
冒牌货瞳孔一缩，震惊地看向秦厌：“你……怎么知道？”
差点儿忘了，她在这里遇见的，只是过去的神子，那会儿他还不认识自己。
想到后来神子的下场，被困在一块石头里，不断燃烧自己的生命守护北州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他一直在还清自己曾欠下的债。
秦厌轻叹了口气：“其实做神仙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
“你怎么知道做神不如做妖？”
“因为我就是神仙啊。”秦厌苦笑了一下，“你们所有生灵的命运都掌握在我手里，所以我知道，你未来会成为一位守护苍生的好神仙。但这样的你，会过得很痛苦。”
苟胜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我守护的苍生，也包括万盟国的子民吗？”
秦厌哑然，回想起之前梁丘羽带领一众妖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替神子续命的场景，想必神子也是守护过他们的。
见她点了点头，苟胜子更加坚定了信心：“我愿意成神。”
“为什么？”
“当初我为了守护妖族，不惜背叛了我最好的兄弟，以为早日结束战争便能减少伤亡。我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如今听你一言，看来我没有选错。所以，我愿意成神。”
“哪怕会燃烧掉你的最后一丝生命？”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你真是天生成神的料。”秦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即将自己体内的神心取出来，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苟胜子诧异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剑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直到秦厌消失不见，他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按着完好无损的胸口，喃喃：“回梦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