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早,才不十月间,漫天都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包裹住整个煌煌帝都,远近楼台,梨枝枯木,尽是一片霜白,风一吹,夹杂着寒气,越发侵骨。
皇城中央,绵延数百里的魏王宫,周遭环绕着千余棵参天大树,覆盖之广,几乎遮蔽了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长廊如带,迂回曲折。穿过重重琉璃宫的最深处,金碧辉煌的长生殿外,九十九重阶下,身穿紫袍的国师长跪不起,求的不过是一次面圣的机会。
不远处的高台上还有十二个青衣僧人在合力敲钟,钟声悠悠,击人心声。那是只有国丧才会出现的钟声,足见陛下对于百里将军的情谊之深。
雪越下越大,披了满身,秦厌也不曾抱怨,依旧跪地笔直,一动不动。
李德喜弯腰站在秦厌面前,柔声劝道:“国师大人,你还是回去罢,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
“陛下为何不肯见我?”秦厌平视着前方,目光无悲无喜,“他真的伤心吗?”
耳中听那李德喜又道:“老奴不敢妄自揣测君心,但……舍脂夫人吩咐,国师身子骨弱,如此长跪,只怕会落下病根儿。”
“夫人担心我,陛下却不担心?”秦厌唇角微微上扬,慵懒地笑道,“君心变得可真快。”
接着,她抬起头,不卑不亢地高声道:“臣,求见陛下!”
“国师大人,陛下都说了不见……”
“臣愿向陛下请辞!”秦厌叩头一拜,复又喊道,“只求陛下召见!”
此话一出,可吓坏了李德喜:“国师这又是何必呢?不至于,不至于啊!”
秦厌呼声不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直到声音嘶哑,直到舍脂披着狐裘从殿内走出。
“都说了陛下心情不好,让你别来见他,秦厌,为何你总是这般不听话?”舍脂嘴上说着埋怨的话,手头却在不断为她掸去发间霜雪。
秦厌扯着嘶哑的烟嗓,继续追问道:“他变成这样,你不害怕么?”
以百里奚在军中威望和丰富的作战经验,怎么可能只带三万魏军深陷二十万敌军包围?能让他死的,除了曹庸,秦厌想不到第二人。
秦厌不是第一个这样怀疑的,却是第一个敢将心中怀疑摆上明面的。
舍脂又怎么会不明白?但她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无法回头了。最终也只得苦笑:“跟我进去罢。”
秦厌诧异地看向她:“陛下答应见我了?”
舍脂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出了事,我担着。”
彼时空荡荡的君临殿内,曹庸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靠在流云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闷酒。
直到一抹紫影闯入视线:“陛下。”
舍脂将秦厌独自送进来后,便退了出去。只见秦厌低眉颔首,飞絮般的白雪落于发梢额角。她的身形很纤细,似乎一触碰就要消失的温度。
虽行为恭敬,却气得曹庸浑身发抖,连端酒杯的手都有些无力,最后直接将杯子往地上一甩,拍案大骂道:“国师,你是想造反吗?!”
秦厌没说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冰冷而陌生。
最终还是他败下阵来,空荡荡的君临殿,却连个生火的宫人都没有,他只能哆哆嗦嗦地坐下来,重新拿了杯子倒酒,好歹饮酒还能暖暖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酒后无力,他软软的倒在榻上,似是发出一声叹息:“朕不是故意的。”
“可你还是杀了他。”秦厌淡淡地说道,“一则,百里奚能力出众,战功赫赫,魏国无人可替代之。二则,沛国虎视眈眈,若无百里奚镇压,单凭昔日风光威吓,恐难长久立足。三则……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无人比他更忠心于你。这样的人,也不值得被陛下容忍一次么?”
曹庸将一只酒杯丢到秦厌脚下,神色疲惫,道:“他值得,是朕不值得。”
“臣不想成为第二个百里奚。”秦厌掀飞裙袍,跪下,叩首一拜,“因此今日,臣是来向陛下请辞的。”
“你也要离开朕了?”曹庸苦笑着摇头,“就因为朕杀了一位良将?”
“百里奚不止是一位良将。”
曹庸突然大吼一声:“那你知道要打造一个没有战乱,没有饥荒的年代有多难吗?”
秦厌愣了愣:“陛下还记得跟百里奚的约定?”
“这是我们的理想。”曹庸躺在流云榻上,仰着头,从喉咙里发出长长的悲鸣,“可要迎接这样的年代到来,注定会出现无数的牺牲。而百里奚,情愿牺牲。”
“我不理解。”秦厌不认为百里奚的死能改变什么,他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杀了他,世界就能和平么?哪有那么容易!
“朕在跟国师解释啊。”曹庸无奈地说道,“世间法则就是这样,邪恶被打败之后,英雄上位成了新的统治者,也渐渐沦为众矢之的。总有一天,统治者会死在新的英雄剑下。唯有将所有坏事揽在自己身上,将所有的恶名都落在自己的身上,成为最大的恶,再被消灭之后,或许能安宁一段时日。”
秦厌眉头紧锁:“所以,你想成为那个恶?”
曹庸低头又饮了一杯酒:“等着瞧罢,很快,暴君无道,残害忠良的消息便会传满天下,那时候不用国师站出来,也会有无数忠义之士对朕口诛笔伐,甚至揭竿起义。而朕会在那之前,灭掉六国,成为这世间最大的恶。”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秦厌能感觉到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她还能阻止他,顺便积累点功德分?
“因为……”曹庸抬起头,深深地看向秦厌,“谁都可以误解朕,唯独国师不行。秦厌,朕其实很在意你的看法。”
“哦。”秦厌内心没有一丝波动,“那陛下最好放臣辞官归田,臣天生嘴巴大,不小心将陛下的计划说出去,岂不白费了。”
他笑了笑:“无妨,败在你手里,朕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