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奚刚参军那会儿，想法很简单，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守护小皇帝的江山，莫要辜负了百里氏族的荣耀。
可渐渐的，百里奚接触的人越来越多，目标变了又变，再回头看时，当初那个一心立功，背负着家族命运的少年郎，已经遥远得让人感到陌生了。
记得第一次拿起刀剑，上了战场。百里奚感受着耳边风声呼啸，每一次挥剑都可能是生死离别。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他们很多人跟他一样，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他们有的本就是边城的男儿，当兵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不被敌国入侵。有的是来自其他地方的难民，当兵只是为了能活下去。
不知不觉中，这些人都成了百里奚的兄弟。没有谁看不起谁，没有谁欺负谁，大家都在相互扶持和帮助。
大毛，一个爱喝酒的小子，本就是边城人，经常偷偷的给大伙带来他母亲做的饭菜。
小兵，来自邻城，逃难到此，家里只有一个妹妹随他来到了边城，加入魏军之后，他在边城也有了自己的家，百里奚还让他妹妹去读了私塾，这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老狗，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小屁孩，大伙给他取名叫老狗，只因他长的太老气了，人又很狗。
豆芽，总是跟在百里奚身后，每次训练老不及格……
虽然上头的官员多次克扣军用粮草，但大家齐心协力，总能度过难关。
那时军营里有个老将官，五十多岁，头发都白了，还总爱跟新兵们吹牛：“以前我们军营里有个女将官，长得可漂亮的，打起仗来，十个都不敌她。当时好多将士都暗恋她！”
每个军营都流传着这样一个女将官的故事，新兵们明知那老将官在吹牛，却还是忍不住追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啊……”老将官仰头痛饮了口烈酒，然后一拍大腿，骂道，“后来我们大伙聚在河边洗澡，才发现哪有什么女将官的，那他娘的就是个男人，长得娘气了些。真真是……在军营里呆久了，太久没见过女人，看个男人都觉得眉清目秀！”
大家都被逗笑了，但笑着笑着，又沉默了下来。
是啊，他们在军营里的日子实在待得太久了，女人倒是其次，可这战争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家里双亲可还安好？妻儿是否能吃饱穿暖？有些人还会花点钱，找人将每个月俸禄寄回老家，也不知道家里人收到没。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年轻的将士，十三岁的年纪，在战场上被敌军砍断了一双腿。他躺在草席上，哭着问老将官：“我们打仗那么苦，为什么不退啊？”
“退？身后就是魏国的疆土，上面不仅住着魏国的子民，还住着我们的亲人！我们退了，敌人杀的便不再是魏国的军人，而是他们了！我们守的，不是国家的荣耀，是那千千万万的至亲同胞啊！”
百里奚第一次见老将官那么正经地说话，他浑身颤抖着，花白的须发也跟着飘飞起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憋得通红。
百里奚不明白老将官为什么那么激动，直到后来老将官又喝多了，百里奚趁机问他那天为什么那么激动，他却突然抱着百里奚号啕大哭起来。
老将官坦白自己曾做过逃兵。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刚上战场，就被战争的血腥残酷吓尿了，他丢失盔甲，落荒而逃。可当他逃回自己的村落时，才发现因为大军撤退，敌军踏进他的家乡肆意屠杀，全村人都因为他的胆怯被敌军杀光了。当时他恨不得立马撞死在村头的歪脖子树上，可最后他忍住了，选择回到军营，带着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成为一名守护国家的军人。他想替那些惨死的村民赎罪。
老将官的确做到了他承诺的事。
面对各路敌军的猛烈攻势，他带领魏军誓死守城，每战大呼，眦裂血流，齿牙皆碎。直至战死沙场，他也不曾下令撤兵半步。
“死战，不退！”
成了老将官留给百里奚最后的印象。
百里奚一直谨记这点，即使再讨厌杀戮，也要在战场上拼了命地奋勇杀敌。因为他知道他不能退，为了百里家，为了兄弟，为了万千子民，他们都站在魏军的身后。而他是个军人，若连军人都不能庇佑百姓，还有谁来庇佑他们？
这些年，百里奚征战沙场，为魏国立下赫赫战功，手下魏军个个骁勇善战。
可事实上，比起做世人眼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百里奚宁愿生在和平年代，没有勾心斗角，他只是个普通人，五岁时便开始帮家里种地、喂猪、放牛，等年纪到了再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那个年代或许连君王都没有，人人平等，没有饥饿和恐惧，所有人都过得很幸福。
这终究只是百里奚的臆想，是一个完全不存在的理想世界。
他真正出生的年代，是一个充满战争和压迫，百姓连吃饱穿暖都是奢望的乱世。
“灭掉其他六国，一统天下，是不是就没有战乱了？”曹庸第一次跟百里奚提出这个概念时，他丝毫不认为这是异想天开。
曹庸看着他问：“单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你会帮我吗？”
“会。”
“将军的承诺，和君王一样，重于泰山。”
“不，这是兄弟之间的约定。”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曹庸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但这样的理想，注定会出现无数牺牲。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为了大局亲手杀了你，你……会怪我吗？”
百里奚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怪你做什么？你要杀就杀咯。反正我死了你一定不会舒坦，我的原谅与大度只会让你更加痛苦，让你多年之后想我都没地儿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很痛苦的。”
曹庸苦涩道：“不要原谅我，等我死了，我会追到地府，用自己的能力得到你的原谅。”
“那怎么行？”百里奚看着他笑，“你可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希望你我的感情只剩下算计与猜疑，就算你现在立马杀了我，将我碎尸万段，我也绝不会对你产生一丝怀疑。互相都不信任了，还叫个屁的兄弟？！”
得到兄弟的鼓舞，曹庸显然轻松了不少：“好，好，我曹庸这辈子，能交你百里奚一个兄弟，够了。”
二人笑着干杯，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
空荡荡的君临殿，曹庸仰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傻兄弟啊，又少说了一点。你不在，喝酒都没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