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舟那声撕裂喉咙的嘶吼,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咆哮,在狭小的窑洞里轰然炸开,震得土墙簌簌落灰,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这吼声里凝聚了太多东西:徐州雨夜断臂的剧痛、柳月如消逝的冰冷、苏宛诀别的眼神、李德生和老赵牺牲的洞窟、一路北上的亡命血痕…以及此刻,被“灰鸢”这冰冷代号彻底点爆的、积压了太久的血海深仇!
虎子被这非人的声音吓得魂不附体,差点瘫软在地。秦振山却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地按着陈延舟痉挛的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延舟那双深陷的眼窝。那里面,翻腾的痛苦烈焰并未熄灭,反而被吼声宣泄出了一部分,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冰冷!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意志,正从那痛苦中淬炼、凝聚!
吼声渐歇,窑洞里只剩下陈延舟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杂音和血腥气。他不再翻滚,身体因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但那只独臂,却依旧死死攥着秦振山按在他手背上的东西——那两块来自矿脉深处和苏联废墟、烙印着同样“俯冲之鸟”的冰冷金属片!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自己的骨血!
“好!”秦振山猛地一声低喝,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打破了死寂。他松开按着陈延舟肩膀的手,也缓缓抽回了被陈延舟攥得生疼的手掌。炕席上,那两块染血的银灰色金属片,冰冷地反射着摇曳的灯火。
秦振山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窑洞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走到小桌旁,拿起那块从苏联带回来的、严重变形的金属小盒,手指用力,嘎吱一声,竟徒手将那扭曲的盒盖彻底掰开!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精巧装置,只有一层厚厚的、早已凝固的、黑红色的油膏状物质,散发着一股陈旧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这是…?”陈延舟嘶哑地问,目光锐利地钉在那层油膏上。
“缓冲密封脂。”秦振山的声音冰冷,“‘灰鸢’埋下毒瘤时,惯用的伪装和延时引信。”他用指甲刮了一点凝固的油膏,凑近油灯细看,“看着像普通的润滑脂,甚至性能更好。但在极限高温高压下…它会瞬间分解,释放出极具腐蚀性和催化作用的气体…加速核心部件的‘脆变’过程,确保在预定时间点…完美引爆!”
他放下盒子,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陈延舟:“延舟,你告诉我,我们在矿脉底下挖到的这块鬼东西…它周围…有没有类似的痕迹?哪怕一点点?”
矿坑崩塌时的混乱、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瞬间在陈延舟脑海中重现。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忆每一个细节:那冰冷的触感、锐利的边缘、断裂处奇异的熔断波纹…以及…周围的岩层!那不同于寻常矿石的、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油腻感…还有那股极其微弱、混杂在土腥味里的…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腥!
“有!”陈延舟猛地睁开眼,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岩层…有粘连…很薄…气味…甜腥!”
“那就对了!”秦振山一拳砸在桌上,油灯猛地一跳,“‘灰鸢’!就是他们!他们把矿脉当成了‘培养皿’!把这鬼东西‘种’下去,用特制的‘肥料’包裹、催化!他们在养蛊!养一颗能炸毁我们整个兵工厂、甚至整个根据地的‘矿脉炸弹’!一旦我们大规模开采冶炼,或者他们觉得时机成熟…引爆这矿脉深处的‘脆变点’…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陈延舟全身,连胸口的弹片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了!他瞬间理解了秦振山在矿坑口那声“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的命令背后,那沉重如山的恐惧!这不仅仅是一块诡异的金属,这是一条盘踞在根据地心脏、随时准备喷吐毒液的深渊毒蛇!
“他们…怎么做到的?”陈延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矿脉…深入地下…”
“矿脉不是凭空出现的,延舟。”秦振山的声音低沉而压抑,“这矿,早年是私人开采,后来被日伪控制过一段时间…再后来,才落到我们手里。”他走到窑洞墙壁挂着的一张简陋的边区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兵工厂和矿脉的位置,“那段日伪控制的‘真空期’…足够一支精干的、携带特殊装备的‘灰鸢’小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地底深处,完成这恶毒的‘播种’!他们甚至可能利用了矿脉本身的地质构造…把引爆点设在最薄弱、最能引发连锁崩塌的位置!”
秦振山猛地转身,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陈延舟:“现在,这块‘灰鸢’的毒牙,被你亲手挖了出来!这就是‘钥匙’!是揭开他们整个阴谋、找出矿脉里其他‘毒瘤’的钥匙!更是…我们反击的唯一机会!”
他大步走回炕边,俯身,布满老茧的大手抓起炕席上那块沾满陈延舟鲜血的银灰色金属片,又拿起桌上油布包里那块来自苏联的碎片,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昏黄的灯光下,两块金属断裂处那如出一辙的、带着细微波浪纹的超高温熔断痕迹,以及中心位置那扭曲诡谲、冰冷俯冲的鸟形符号,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恐怖。
“延舟,看着我!”秦振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我知道你身上背着什么!血海深仇!刻骨铭恨!还有这块嵌在你心口的‘灰鸢’烙印!这痛,这恨,它烧着你,也熬着你!但现在,我告诉你,熬着你的这把火,它不能只把你烧成灰!它得烧出钢来!烧出能斩断‘灰鸢’毒爪的利刃!”
他一把抓起陈延舟那只因剧痛和脱力而微微颤抖的独臂,将他沾满血污泥土的手掌,死死按在那两块冰冷的金属片上!那冰冷刺骨的触感,混合着掌心伤口的刺痛,瞬间激得陈延舟身体一颤。
“用你这双手!”秦振山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陈延舟的灵魂深处,“用你这双能把废铁修成炮、能把断臂当支架、能拖着残躯从地狱爬回来的手!给我把这鬼东西!给我把这‘灰鸢’的诅咒!掰开了!揉碎了!看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的命门在哪里?它怕什么?怎么才能让它从里到外…彻底烂掉?!”
秦振山的手劲大得惊人,陈延舟感觉自己的指骨都要被捏碎。那两块冰冷的金属片,棱角深深硌进他掌心的伤口,带来钻心的锐痛。但这痛,此刻却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胸口的弹片依旧冰冷,左臂的剧痛依旧撕扯,但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暴烈的力量,正从灵魂最深处被秦振山这近乎蛮横的逼迫中点燃、泵出!
“呃…”陈延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力量在体内奔涌的咆哮!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掌下那两块散发着死亡光泽的金属片,那扭曲的符号在他瞳孔中疯狂旋转、放大!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象征,而是变成了一个必须被解构、被征服、被彻底摧毁的目标!
黄埔军校技术科里啃过的德文图纸、徐州战场上维修克虏伯炮闩的无数日夜、延安兵工厂里用独臂敲打修复的每一台机器…所有关于金属、关于机械、关于材料极限的知识和经验,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从记忆的深渊中翻腾而起,带着复仇的炽热,疯狂地涌向那冰冷的银灰色!
“虎子!”秦振山头也不回地低吼。
“在!”守在门口的虎子一个激灵。
“去!把库房里那台德国蔡司的便携式金相显微镜给我搬来!还有我箱子底下那套最精密的卡尺、千分尺、硬度计!所有的记录本!快!”秦振山的命令如同连珠炮。
“啊?…是!秦师傅!”虎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秦振山这才松开陈延舟的手,看着陈延舟那只独臂依旧死死按在金属片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但颤抖已经停止。那深陷眼窝里的光芒,痛苦依旧,却多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专注。
“光看不行,延舟。”秦振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同谋者般的凝重,“得‘听’!得‘问’!得让它…开口说话!”
他转身,从窑洞角落一个密封的铁皮桶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刺鼻的液体——那是兵工厂用来清洗精密零件的高纯度酒精。又从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里,取出一小瓶标签模糊、颜色深褐的粉末,以及几片薄如蝉翼、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燧石片。
“这是…硝酸?”陈延舟嗅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刺激的气味,瞳孔微缩。
“稀释过的,加了点别的‘料’。”秦振山的声音带着一种铁匠面对顽铁时的冷酷,“对付这种鬼东西,温柔没用。得下猛药!得看它在酸蚀下露出什么马脚!得看它的晶相结构在显微镜下是金刚不坏,还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将酒精、硝酸粉末和燧石片放在小桌上,动作精准而稳定。昏黄的油灯下,简陋的窑洞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充满危险与未知的炼金术密室。
“秦头儿…”陈延舟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矿坑…得封。秘密…必须守住。”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窑洞角落,“我的…工具箱…最底层…有本…黄埔的…德文材料手册…还有…我这些年…记的…所有关于…炮钢…裂纹…的笔记…”他每说几个字都喘息得厉害,却字字如钉,“一起…拿来!”
秦振山看着陈延舟,这个躺在土炕上、浑身血污泥土、断臂刚刚复位、胸口嵌着仇敌印记的残废技师。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不再是单纯的复仇之火,而是混杂着钢铁意志、冰冷智慧和一种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这是真正的淬火!是血肉与仇恨在绝望熔炉中锻打出的、足以斩断一切枷锁的锋芒!
“好!”秦振山重重应道,眼中爆发出同样的决绝光芒,“封矿!守密!从今天起,这窑洞,就是我们对付‘灰鸢’的前沿阵地!你陈延舟,就是给我撬开这鬼东西嘴巴的…第一把尖刀!”
沉重的脚步声和虎子压抑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打断了窑洞里凝重的气氛。
“秦师傅!东西…东西拿来了!”虎子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沉重的、包裹着油布的箱子,后面跟着同样抱着测量仪器和记录本的小石头,两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和巨大的好奇。
秦振山立刻起身,接过虎子怀里的箱子,动作麻利地解开油布。一台保养精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德国蔡司便携式金相显微镜显露出来,旁边还有配套的磨样机、抛光布和一套极其精密的制样工具。
“虎子,小石头,”秦振山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守住门口,一步不许离开!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看到的一切,烂在肚子里!以后,你们俩就是延舟师傅的…特别助手!他要什么,你们立刻去找!他要做什么,你们全力配合!明白吗?!”
“明白!”虎子和小石头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却异常坚定。
窑洞的门再次被紧紧关上。
昏黄的油灯下,秦振山熟练地架设起金相显微镜,调校光源。陈延舟挣扎着,在秦振山的搀扶下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他那只沾满血污泥土的左手,小心翼翼地从炕席上拿起那块染着自己鲜血的银灰色金属片。指尖拂过那冰冷的表面,感受着那非自然的顺滑和锐利的边缘,最终停留在中心那个扭曲的“俯冲之鸟”符号上。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与胸口的弹片印记产生一种邪恶的共鸣。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看向桌上那瓶颜色深褐的稀释硝酸,又看向显微镜那深邃冰冷的目镜孔洞。
“来吧…”陈延舟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从地狱熔炉深处吹出的风,“让我看看…你这‘灰鸢’的骨头…到底有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