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如同万载玄冰,从胸口那一点炸开,瞬间冻结了血液,封固了神经,连思维都仿佛被冻得脆硬,下一秒就要碎裂。陈延舟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如同溺水者,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这彻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极寒。
不知过了多久,那冰封的感知才出现一丝裂隙。剧痛如同被冰封的岩浆,开始缓慢而凶猛地复苏,从胸口辐射向四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像是用钝锤敲击着冻裂的骨头。耳边有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
“…稳住!呼吸!跟着我!吸——呼——”
是秦振山的声音,嘶哑,急切,带着一种陈延舟从未听过的、近乎恐慌的紧绷。
一股辛辣灼热的液体被强行灌入喉咙,像一道烧红的烙铁滑入冻僵的食道,猛烈地刺激着麻木的神经。陈延舟猛地抽搐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呛咳,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视野模糊,如同蒙着一层血雾和冰霜。窑洞顶粗糙的黄土弧度在摇曳的油灯光晕里扭曲变形。两张焦急万分的脸凑在近前,是秦振山和虎子,他们的脸色都难看至极,写满了后怕和惊魂未定。
“师…师傅?!”虎子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响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陈延舟试图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响,如同风箱彻底漏了气。他动了动唯一能控制的右手手指,触碰到身下粗糙的草席。
“别动!千万别动!”秦振山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一只手仍死死按在陈延舟的右肩,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湿布,正在小心翼翼擦拭陈延舟的额头。那湿布带着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酒味,是高纯度酒精。
冰冷的感知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胸口那片区域更加清晰、更加尖锐的剧痛。那不是单纯的皮肉之苦,更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玻璃碴子嵌在了骨头缝里,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而反复研磨。
他的目光艰难下移,落在自己左胸。
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被某种深色药膏浸透的纱布。药膏散发着浓烈的草药苦涩味,混杂着之前那“破甲水”残留的、令人心悸的锐利气息。纱布边缘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度不健康的、如同被严重冻伤般的青紫色,并且布满了细微的、如同冰裂瓷器般的白色纹路。
那枚弹片…依旧嵌在那里。冰冷的异物感丝毫未减,甚至因为周围组织的剧烈损伤而变得更加鲜明,如同心脏旁一颗永不融化的冰核。
但…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那之前疯狂钻凿、嘶鸣、仿佛拥有邪恶生命的震颤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沉重的冰冷。仿佛那“破甲水”的恐怖侵蚀,虽然带来了近乎毁灭性的痛苦,却也暂时“冻结”或者说“麻痹”了那弹片内部某种活跃的恶毒机制。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开始缓慢回流。那滴黑色的、来自深渊的液体…那瞬间爆发的、冻结灵魂的剧痛…还有…在那极致痛苦和冰寒侵蚀的瞬间,于扭曲视野中惊鸿一瞥的…
“…字…”陈延舟的嘴唇翕动,终于挤出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秦振山按着他肩膀的手猛地一紧!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锐利,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他猛地对虎子低吼:“水!再去弄点温水来!快!”
支开了虎子,秦振山立刻俯身,将耳朵几乎贴到陈延舟的嘴唇边,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地问:“延舟!你刚才说什么?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字符?!”
陈延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如同刀割。他凝聚起涣散的精神,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让他瞬间冷汗淋漓,身体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抖。
“什么样的?!还记得吗?!画出来!”秦振山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激动和紧迫,他迅速从旁边抓过一本空白的记录本和一支短小的铅笔,塞到陈延舟那只尚能微微活动的右手里。
铅笔粗糙的木杆硌着手指。陈延舟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他闭上限,全力抵抗着剧痛和虚弱,脑海中拼命回忆着那一瞬间的影像——在那片被冰寒侵蚀、变得灰白龟裂的皮肉深处,那些一闪而逝的、如同用极细冰针刻印出来的、扭曲而冰冷的暗银色闪光…
他的手腕极其艰难地、颤抖着移动。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线条。
不是一个完整的字。是几个残缺的、结构古怪的符号。
一个像是被拉长的、扭曲的十字,但末端带着钩状的回旋。 一个如同数个锐角叠加在一起的锯齿状标记。 还有一个…更像是一个抽象的、如同飞鸟俯冲瞬间的简化图腾,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几何般的冰冷感。
笔迹浅淡模糊,颤抖不堪,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异样的气息。
秦振山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纸面上艰难诞生的几个符号,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震惊与某种顿悟的光芒!他一把抢过那记录本,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几个歪扭的符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念什么。
“是它们…果然是它们…”秦振山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惊悚,“…‘灰鸢’的‘密文’!”
陈延舟猛地睁开眼,看向秦振山。
“你…认识?”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急切的追问。
秦振山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却亮得骇人:“不…不完全认识…但见过!在苏联!在乌拉尔山那次爆炸后…我在一片最大的、扭曲的核心残骸内侧…用强光斜着打,隐约看到过…类似的刻痕!比头发丝还细!当时以为是爆炸撕裂的纹路…没敢深想…”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瞬间灌入陈延舟几乎冻结的思维。
苏联…核心残骸…“灰鸢”的密文!
“还有…”秦振山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怕惊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你从矿底下挖出来的那块…刚才…它彻底崩解前…表面那些流动重组的花纹里…我好像…也看到了类似结构的…一闪而过的…影子!”
矿脉下的毒瘤!苏联的爆炸残骸!打入自己身体的弹片!
这三者之间,竟然通过这种诡异莫测的、隐藏在材料极深处的“密文”,被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
“灰鸢”…他们不仅仅是在材料上做手脚!他们更是在用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技术,在这些致命的“毒牙”内部,刻印下了代表其身份、来源、或许还有…特定用途或目标的…冰冷编码!
这不再是简单的武器腐败或技术破坏…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跨越国界的、带有某种…仪式感或标识性的…毁灭艺术!
陈延舟感到一股比“破甲水”更加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
“他们…在标记…”陈延舟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战栗,“标记…他们的‘作品’…?”
“更像是在…记录…或者…宣告所有权…”秦振山的眼神变得幽深,他猛地看向陈延舟依旧剧痛刺骨的左胸,目光仿佛要穿透纱布、皮肉,直视那枚嵌在里面的弹片,“如果…这弹片里也藏着这种密文…那它…就不仅仅是一块让你痛苦的碎片了…”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已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两人的心脏。
这枚弹片,会不会不仅仅是“灰鸢”制造的一场悲剧的残留物?它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件被刻意发射、出来的,“标记”了特定目标的、“灰鸢”的“特殊作品”?!
陈延舟…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被“灰鸢”…列为了需要“特殊处理”的目标?!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怖,甚至超过了此刻肉体的剧痛。
窑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变得更加昏黄,仿佛无法照亮这骤然变得无比狰狞、无比深邃的黑暗。
就在这时,窑洞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小石头刻意拔高、带着紧张情绪的喊声:“秦师傅!郑股长来了!说是急事找您!”
秦振山和陈延舟的脸色同时一变!
郑股长?兵工厂保卫股的负责人?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过来?!
秦振山反应极快,一把抓起桌上那张画着诡异符号的记录纸,揉成一团,迅速塞进怀里。同时用极快的动作将桌上所有与实验相关的东西——显微镜、金属碎片、化学药剂、铅皮箱子——全部用一块旧油布盖住,踢到炕洞最阴暗的角落里。
他刚刚做完这一切,窑洞的门就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老秦!老秦在吗?开门!有紧急情况!”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促。
秦振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脸上的惊容,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身材精干、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正是保卫股郑股长。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进窑洞,掠过炕上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的陈延舟,眉头立刻皱紧。
“老秦,这是?”郑股长的声音带着审视。
“延舟旧伤复发,刚才疼得厉害,我给他用了点猛药,才稳住。”秦振山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侧身让开一点,“郑股长,这么晚,什么事?”
郑股长却没有立刻进来,他的目光在窑洞里又扫了一圈,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捕捉空气中那尚未完全散尽的、古怪的化学药剂气味。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矿坑那边出了点事,需要立刻排查所有相关人员今晚的行踪。”郑股长的声音压低了少许,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打在秦振山脸上,“有人报告,傍晚看到你和陈延舟,还有两个学徒,从矿坑方向回来,行色匆匆。而且…矿坑口有新的崩塌痕迹,像是人为破坏。老秦,你们晚上…到底去矿坑干什么了?”
郑股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在窑洞里激起无声的涟漪。他那双习惯于在黑暗中搜寻蛛丝马迹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过陈延舟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扫过秦振山强作镇定却难掩一丝紧绷的神色,最后落在那弥漫在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混合着酒精、酸类和其他未知化学品的刺鼻气味上。
矿坑…人为破坏…排查行踪…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秦振山的心头,也敲在土炕上陈延舟几乎停止跳动的神经上。他们刚刚触摸到“灰鸢”那冰山一角的恐怖秘密,保卫股的负责人就如同嗅到气味的猎犬般精准地出现在门口!是巧合?还是…
秦振山胸腔里那颗久经风霜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纵横的皱纹却如同磐石般未有丝毫松动。他侧身让开门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进来说。延舟需要静养,别堵着门灌风。”
郑股长精悍的身影迈入窑洞,军靴踩在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的目光再次快速扫过整个空间——简陋的土炕,桌上那盏油灯,角落里堆放的零星工具,以及…炕洞最阴影里,那块匆忙覆盖、却依旧凸起不规则轮廓的旧油布。他的视线在那油布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老秦,不是我要为难你。”郑股长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矿坑是咱们兵工厂的命根子,出了半点差池,谁都担待不起。今晚巡夜的战士发现矿坑口有新的塌方痕迹,不像自然崩塌,倒像是…有人用火药故意炸的。正好有人看见你们傍晚从那边回来,我就循例过来问问。”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眼神也似乎坦荡。但秦振山却从他那过于平稳的语调和那双看似随意、实则不断捕捉细节的眼睛深处,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这不像是单纯的例行询问。
“炸矿坑?”秦振山眉头紧锁,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震惊和愤怒,“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他骂了一句,然后才像是刚反应过来,解释道:“傍晚我是带延舟和两个学徒去了矿坑。延舟一直琢磨着改进掘进工艺,想去看看底层岩层结构。结果延舟旧伤突然发作,疼得厉害,我们赶紧把他弄回来了。哪还顾得上别的?至于什么爆炸,绝对没有!我们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话语流畅,将真实目的隐藏在技术调研的幌子之下,情绪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郑股长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目光转向炕上的陈延舟:“陈师傅的伤…要紧吗?我看脸色很不好。”他说着,竟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想凑近查看。
就在他脚步移动的瞬间,也许是光线角度的细微变化,也许是空气的流动,那覆盖在角落旧油布下的一件东西——很可能是那台德国蔡司显微镜的金属基座——极其轻微地反光了一下。
郑股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视线并没有立刻转向那闪光点,但秦振山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角余光那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唉,老毛病了,胸口那弹片作怪,疼起来能要半条命。”秦振山状若无奈地叹气,身体却看似无意地向旁边挪了半步,恰好用自己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郑股长瞥向角落的视线角度,“刚用了药,好不容易缓过劲,让他歇着吧。”他的语气带着关切,却也暗含逐客之意。
郑股长停下了脚步,不再试图靠近。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然:“是我打扰了。陈师傅好好休息。”他的目光最后在陈延舟脸上停留了一瞬。陈延舟紧闭着眼,眉头因剧痛而深锁,呼吸微弱,看上去完全是一副重伤员奄奄一息的模样,看不出任何破绽。
“既然你们没看到异常,那我再去别处排查。”郑股长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老秦,听说你以前在苏联待过?还碰上过他们厂子大爆炸?那可是大场面啊。”
这个问题来得极其突兀,与之前的矿坑调查毫无关联!
秦振山背后的寒毛瞬间立起!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苏联!爆炸!“灰鸢”密文!郑股长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是随口闲聊?还是…意有所指的试探?!
电光石火间,秦振山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后怕与感慨的神情,摇头道:“嗨,提那晦气事干嘛?差点把命丢在那儿,回来做了大半年的噩梦。老毛子那套东西,糙得很,出事不奇怪。”他轻描淡写,将话题引向苏联技术的粗糙,完美避开了任何可能涉及爆炸细节和“灰鸢”的敏感点。
郑股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出去。
窑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夜气。
秦振山如同钉子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耳朵捕捉着门外郑股长远去的脚步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寒风中。他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悄然浸湿。
炕上的陈延舟也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丝毫昏沉,只有冰冷的锐利和一丝未散的惊悸。
“他起疑了。”陈延舟的声音嘶哑,却异常肯定。郑股长最后那个关于苏联的问题,绝非无心之言。
秦振山脸色阴沉地点头,快步走到门口,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人后,才插上门栓。他回到炕边,声音压得极低:“他不只是起疑…他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风声。”
“矿坑口的爆炸…”陈延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胸口随着呼吸传来阵阵冰刺般的剧痛,“…是冲着我们去的?还是冲着…我们挖出来的东西?”
“都有可能。”秦振山的眼神在油灯下明灭不定,“如果是‘灰鸢’的人想毁灭证据,炸塌矿坑掩埋一切,说得通。如果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阴霾,“…内部有人不想让我们继续查下去,用爆炸制造事端,把保卫股的注意力引到我们身上…也说得通。”
“郑股长…”陈延舟吐出这三个字,含义不明,却让窑洞里的空气更加凝重。
“他刚才…注意到了角落。”秦振山指向那块旧油布,“虽然我挡了一下,但他肯定看到了什么。”他走过去,掀开油布,露出下面的显微镜和铅皮箱子,“这些东西,解释不清。”
两人沉默下来。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从窑洞外渗透进来,与屋内那尚未散尽的危险化学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刚刚发现的“灰鸢”密文带来的震惊,瞬间被这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所覆盖。
“东西…不能留在这里了。”陈延舟喘息着说,目光扫过那块来自矿脉的、已经崩解大半的金属碎片,以及那些危险的化学药剂。
秦振山眼神一厉,迅速做出决断:“虎子!小石头!”
一直紧张守在门外的两个学徒立刻推门进来,脸上还带着惊惶。
“师傅…”
“听着,”秦振山的声音低沉而急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们两个,现在立刻去工具棚,把最角落那堆报废的钻头、铁锹头,还有那半筐磨废的砂轮片,全部装上手推车,推到后山废料沟倒了!动作要快,弄出点动静来,让人看见你们是在处理废料!明白吗?”
虎子和小石头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秦振山前所未有的严峻脸色,立刻用力点头:“明白!”
“快去!”
两个学徒转身就跑,脚步声很快远去。
秦振山则迅速行动起来。他找来一个原本装工具用的、其貌不扬的破旧麻袋,将桌上那块残存的“灰鸢”金属碎片、那瓶恐怖的“破甲水”、以及从铅皮箱里取出的几样最关键、最危险的药剂和小工具,仔细地用油布包裹好,塞进麻袋最底层。然后,他将那些记录着扭曲符号的纸张死死攥在手心,犹豫了一下,最终将其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最后,他看向那台昂贵的德国蔡司显微镜,眼中闪过一丝肉痛,却毫不犹豫地将其拆卸成几个主要部件,用破布缠裹,也塞进了麻袋,上面盖上一些真正的废旧零件和油污的棉纱做掩饰。
“延舟,你撑得住吗?”秦振山看向炕上的陈延舟,眼神决绝,“此地不能久留。咱们得换地方。”
陈延舟咬着牙,用独臂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冷汗再次布满额头。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走。”
秦振山将沉甸甸的麻袋甩上肩头,另一只手搀扶住几乎虚脱的陈延舟。两人如同黑夜中负伤潜行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拉开窑洞的门,融入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兵工厂宿舍区大多熄了灯,只有远处岗哨的火盆闪烁着微弱的光。秦振山搀扶着陈延舟,避开主路,专挑阴影处和杂物堆之间的小道穿行。沉重的麻袋压在他的肩头,里面装着足以引爆无数秘密的危险品。
陈延舟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秦振山身上,断臂和胸口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着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维清晰了一丝。
郑股长那双探究的眼睛…矿坑口蹊跷的爆炸…苏联的旧事…“灰鸢”的密文…
破碎的线索在脑海中翻滚碰撞。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堆放原木的空地,靠近后山那片荒废已久的旧窑洞区时,陈延舟借着微弱的天光,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侧后方不远处,一个黑影在一排工具棚后极快地闪了一下!
不是虎子他们推车弄出的动静!那身影的动作…极稳、极快、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敏捷,绝非普通学徒或工人!
有人跟踪!
陈延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想提醒秦振山,但极度的虚弱和剧痛让他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手肘极其轻微地撞了一下秦振山的肋骨。
秦振山身形猛地一僵!他是老兵,瞬间领会了这无声的警报。他没有立刻回头,搀扶着陈延舟的手臂却猛地收紧,脚步陡然加快,几乎半拖半抱着陈延舟,猛地拐进了前方一座废弃窑洞塌陷形成的阴影死角里!
两人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壁,屏住呼吸,如同凝固的雕像。
沉重的麻袋压在秦振山肩上,里面那些玻璃容器轻微地碰撞了一下,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发出极其细微、却足以令人心惊肉跳的“叮”声。
脚步声。
极其轻微、却稳定而清晰的脚步声,从他们刚刚经过的方向传来,正不紧不慢地向着他们藏身的阴影靠近。
一下,一下,敲打在死寂的夜幕中,也敲打在两人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秦振山另一只空着的手,缓缓地、无声地摸向了后腰。那里,别着一把保养得很好、却许久未曾饮血的虎头扳手,冰冷的金属握柄瞬间吸走了掌心的所有温度。
陈延舟靠在土壁上,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胸口的伤处,带来阵阵眩晕。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那片被稀疏星光勾勒出的空地。
一个模糊而精悍的轮廓,缓缓走出了工具棚的阴影,停在了空地中央。
仿佛在判断,在聆听。
然后,那个轮廓缓缓地…转向了他们藏身的这片黑暗。
冰冷的星光照亮来者半张面无表情的脸。
郑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