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初年,主要的斗争逃不过“皇权”二字,一方面是皇帝与功臣、权臣间的权力争夺,这是一系列冤案的源头;另一方面是皇子皇孙间皇位的争夺,其虽带有极强的隐蔽性,惨烈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矛盾冲突最终都会汇集于一处,那就是人满为患的刑部大牢,当时的京城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秦淮河边,也就属太平门外的贯城了。
洪武早年的空印案与胡惟庸案,牵连数万人,大多是不相干的冤案,很多人家一夜间成了绝户的鬼屋,太平门外的三法司喊冤之声昼夜不断,刑部大牢被迫多次临时扩建。最惨的还要属西市,含冤之血汇聚成汪洋,竟将大片的土地染成黑红色,引得乌泱乌泱的苍蝇累月不绝,百姓称之为阴魂不散的“冤蝇”。
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末,虽说寒意惭浓,但大明似乎正从重重阴霾中走出来,准备享用暖暖的冬阳。未被波及的大多数人早已按奈不住内心的庆幸,试图恢复往日的祥和,但他们预料不到的是,真正的凛冬尚在路上。
只有极少数政治嗅觉敏感的能够察觉到,朝廷正在酝酿下一场更加血腥的暴风骤雨,覆顶的乌云已开始悄然堆积。镇守云南的西平侯沐英就是其中之一,日日如履薄冰的他,以省亲的名义急召幺女沐窈入滇。
沐窈是沐英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被宠大的,行事独断专行,特别是嫁到富商沈家之后,杖着母家的权威,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但话又说回来了,若非是她从中斡旋,像她们家这种京城内的富商大户,在如此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恐怕早已成为牺牲品。
京城到云南城(今昆明)路远且险,但沐窈却是乐在其中,此次回家省亲,她带了比以往厚重数倍的礼物,这几年沈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正好借机回母家炫耀一番。整个沐府向来厉行节俭,而其他儿女又都是官宦之家,因而只有沈家财力最富,每次省亲就是沐窈最高光的时刻。另外,她手里还握着一个超级政治筹码,这张牌一旦要是打好了,别说是沈家,就是整个沐氏的最高权威——西平侯沐英,也要仰仗她沐窈。
一路上沐窈对自己的站位和选择,进行着反复的分析和判断,现下的形势于她而言可以说是一片大好,由于沐英和太子朱标这层特殊亲密关系,沐窈无需浪费太多精力去维护,只需把重点放在下一代即可。而在嫡太孙朱雄英死后,她开始极力拉拢和接近朱允炆,在以蓝玉为首的纷纷站队新的嫡长孙——朱允熥之时,她以敏锐的政治判断力,毫不犹豫地选择朱允炆。近几年的局势演变也证实了她的判断,元妃常氏(常遇春女)的早殁注定了朱允熥的失势;继妃吕氏的全力扶持,加之朱允炆自身对上位的极度渴望,又极力争取祖父和父亲的好感,使得其优势越发明显,当下朱元璋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孙儿了。而在她沐窈的积极运作下,把长子沈月云送去给朱允炆当伴读的事也已基本敲定。
注(朱标子嗣):长子为朱雄英,元妃常氏生;
次子为朱允炆,继妃吕氏生;
三子为朱允熥,元妃常氏生;
四子为朱允熞,继妃吕氏生;
五子为朱允熙,继妃吕氏生。
正想到得意之处,三个人突然跳上车来,沐窈定睛一看,竟然是王氏、满脸是血的庶子沈瑆云(生母王氏)和随从林六。王氏上来不由分说,直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林六则反捆她血淋淋的双手,可不论她怎么挣扎,却是一点劲儿都使不出来,强烈的窒息和压迫感憋得她连一个字都难以喊出,而就在她拼命反抗之时,沈瑆云举起一块粘满了血的大石头朝沐窈的脸砸来。她平日里最在意的这张脸,转眼间血肉模糊……惊恐万分的沐窈伴着心脏的狂跳惊醒过来,原来手上湿淋淋的不是血,而是冷汗。
紫青的脖颈、血肉模糊的脸以及反捆的双手,这些恐怖的画面,始终都是沐窈几年来反反复复挥之不去的噩梦。
到达西平侯府前,同往常一样,事先派家丁前去通报。一纵车队稳稳停下,正对侯府大门的是整个车队最气派的一辆马车,只不过车内是空的。黑漆中泛着青烟色的彩釉,锦缦上绣着各式的垂蝠,四柱为铜制,阳纹为鼓吹各式乐器的乐手,配有五彩流苏,轮盘和辐条也以铜制贴金,呈圣莲绽放状。紧跟在这辆后面的样式差不多,只是体型小一些,沐窈正坐在里面,她会等热情而又奔放的爆竹燃放后缓缓走下羊绒阶。
岂料等了好一会儿侯府门口没有任何动静,此刻的沐窈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正犹豫间,侯府管家走过来悄声说道:“侯爷请小姐直接进府,非常之时执非常之礼,请小姐见谅!”
“来福,你去安排下礼单和礼品。”
“放心吧,夫人。”
若非门楣上挂着那块牌子,西平侯府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大户人家,外面不见雕梁画栋,里面难觅亭台轩榭。虽说没设爆竹、未奏礼乐,但热烈的气氛却是更胜于前,所有的哥哥嫂嫂领着一家大小皆举目相迎,令沐窈心中些许不快一扫而光。她一会跟大哥大嫂聊,一会跟二哥二嫂,一会抱抱三哥家的,一会搂搂四哥家的,跟着一大帮人边走边聊,可众人皆止步于膳堂门前,连半大的孩子都没一个迈进去的。
沐窈很快察觉出了问题,把目光投向大哥,沐春当即会意,连忙说道:“幺妹快进去吧,爹爹在里面等你呢。”
沐窈推门一看,果然父亲沐英正独自坐在餐桌主位上等她。
“我的窈儿可算是回来了,快来,坐下来边吃边聊。你们先下去吧。”
三个丫鬟退下后,屋内仅剩下沐英和沐窈两人,以及桌下的三只小金钱豹,沐英让小女儿坐在身边,低声说道:“窈儿呀,现下里的形势不比从前,越来越严峻了!锦衣卫无处不在,咱们白天要提防家里的狗子、豹子,晚上更是连一句梦话都不敢说错!”
“不是都过去了吗,爹爹太过谨慎了。”
“跟了义父这么多年,有几个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太子都要排到后面去。你就听为父一句劝吧,凡事谨慎,千万要低调行事,你们家没有为官的还好些,我更担心你的那几个姐姐,唉!”
外面传来沐来福喜庆而又响亮的唱礼,夹杂着众人开心的喧闹声,显得膳堂内格外冷清。
沐窈猜到父亲此次急召她回家,不可能仅仅是省亲那么简单,估计是让她来把庶子沈瑆云接回去。她本以为父亲会主动谈孩子的情况,岂料始终只字不提,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三年前,她带着京城最好的郎中,星夜兼程送重伤的沈瑆云来云南找药王医治。府上的人当时分析,她不是跟夫君吵架了,就是亲手把孩子给打伤的,不然一个妾生的庶子,哪用得着她亲自送过来,当然,思家心切也是个不错的理由。
“爹,那个雄……熊孩子你不是说已然痊愈了吗,不但能跑能跳,还能跟着你骑马练剑,怎么没看到他?”
“这会儿跟着你大哥一家呢,可能你没认出来吧,毕竟都三年了,模样变化很大。”
“那他也应该认出我呀?”沐窈满脸疑惑。
“他怎么会认出你?当时摔得太严重了,现在身体能痊愈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除了脸上留有一道疤,再就是……”
“还怎么样?爹爹你快说呀!”
“再就是之前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药王孙已经尽全力了,养在他身边将近两年,各种药和医治手段都试过了。还有,这孩子恐高,严重恐高,日后可得注意点。”
“恐高?恐高倒是没什么,可是……”闻言,沐窈完全不走心地回道。她一下子没了主意,急道:“爹,那你说怎么办呀?这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怎么办呀?”沐窈一激动,一大块扣肉没能夹住,掉在地上,被临近的一只小豹子瞬间抢去,另两只冲过来,头撞到一起,却什么也没能抢到。
“肉只那么一块,那么多皇子皇孙都盯着呢,凶险得很呀!”
“什么?”沐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反倒令她想起另一件事,忍不住问道:“爹,你听说那个有关皇子的传言没有?”
“莫要听那些市井坊间的谣传,都是些居心叵测之人搞的阴谋!”
“传得可是有鼻子有眼的,把所有皇子都列出来了,说是……”沐窈把声音压到最低:“说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义父那么多皇子呢,用你瞎操心,有那心思还是用在你们自家吧!这两年为父也一直在想瑆云这件事,觉得你当时做得没问题,送到我这里也是对的,只是……唉!听天由命吧!”
“可是……”
“行了,也不用想那么多,这孩子天资聪颖,品行为父也非常喜欢,你回去后要好生栽培。孩子喜欢的玩具和一应用品你大嫂都给准备好了,这次就不留你在家住了,趁天没黑,抓紧上路。”
“爹爹就这么急着跟我们撇清关系?”沐窈嘲讽道。
沐英脸色立马沉下来,反讥道:“为父的要真是想跟你撇清关系,当时就不会收留这孩子,更不会养他三年。反倒是你,这些年为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安分些,安分些,你听进去半句了吗?”
见父亲真的动了怒,沐窈也有些怕了,态度稍软了下来,反问道:“我怎么不安分了?”
“沈家天天家里家外再怎么招摇我管不着,可你呢,那王氏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最清楚。”
“我怎么就最清楚了?是她短命,自己没那个福气,病死了,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她活着怎么弄,那是要出大事的!”
“好了,但愿你看在沐府上上下下几百条性命的情面上,收敛一些,少给我惹些麻烦。现下的形势,你在京城比我都清楚,义父那边看谁的面子了,哪个不是该杀的杀,该剐的剐!到时哪件事藏不住了,别说是我死了,就是我现在也护不了你,你自己好自为知吧!”
“爹爹,马皇后薨逝时你伤心过度吐那么多血,已经吓死我们了,你这又胡说!”
“唉,爹的身体爹自己知道。你们快走吧!来人啊,让瑆云进来。”
沐窈一看,进来这瘦高的孩子刚刚还真是见过,只是没敢认。三年不见,看上去越发英俊了,脸上的确是有道疤,但丝毫不影响,反而平添几分男子气概,看上去有些黑,可再看衣领便知,定是个梨白肤色,脸上的黑应该是常在外边玩晒的。
孩子满面阳光地拜道:“您就是主母吧,主母好。”
“唉,乖,你……当真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当日你如何坠井也不记得了?”
看着沈瑆云一脸茫然地摇头,沐窈这才死心,她毅然起身,朝父亲沐英拜道:“女儿就此别过,爹爹保重身体。瑆云,去跟外公拜别,我们走。”
沈瑆云依依不舍地瞧向沐英。
“跟主母走吧,瑆云,你们沈家世代经商,也没个做官的,你一定要考取个功名回来,考中了外公就把你最喜的那匹夸父送你,到时这匹汗血宝马也该长大了。”
“外公……”沈瑆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跪在地上拜了又拜。
一众哥哥嫂嫂也都是发自内心的不舍,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把刚迎进家门没多久的幺妹再送出府去。临别前免不了要依依惜别一番,一个是三年未回,心绪久久难平;一个是三年没离开过,沈瑆云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突然要走,自是难以割舍。
然而身在局外的沐来福却发现一个问题,三年未见的二少爷沈瑆云变化着实是有些大,过去在家里天天被哥哥姐姐欺负到自卑的那种,基本不怎么言语,与旁人更是很少来往。可现如今,也不知是西平侯府的人热情,还是平日里沈瑆云给了他们多少的恩惠,沐家的大多数人都是真情流露地在与这个外家的小外甥难舍难分,只有少部分人在跟沐窈寒暄告别。为了避免沐窈难看,沐来福只好先领着沈瑆云朝来时那辆最华丽的空马车走去。沐窈瞥见,没好气地说道:“让他坐后面那辆去。”
“之前不是……好的夫人。”沐来福打小便跟着沐窈,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家小姐的脾气,于是领着沈瑆云登上沐窈来时坐的那辆,而后跟前面的马车夫换了下位置。
一纵车队拉着西平侯府回赠的礼品急驰出城,他们要赶在天黑前找到住处,可刚离开云南城不到五里地,车队就停了下来。沐窈把沐来福叫了进去,悄声说道:“你去驾二少爷那辆车,十里外有个……”
“断情崖?”
“对,你知道的。”
沐来福为难道:“夫人,这个……”
“王氏和林六你不也下手了,还怕这么个半大孩子?”
“不一样啊夫人,您要不要再……”
沐窈直接打断他:“少废话!”
“不是夫人,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咱们,要不……”
“少在那找借口,怎么着,沈家的大管家你没念想了?”
“真不是夫人,”既然赚得了夫人的许诺,沐来福自然是心满意足。
“赶紧滚过去!”
在前往断情崖的岔路口,沐来福突然收紧右侧缰绳,驾着沈瑆云乘坐的马车改道,随即以迅雷之势将一把尖刀狠狠在两个马屁股上戳了两刀。其他的车夫都以为这两匹马受惊了,眼看着马车沿着山路向前急驰。可是还没等他们看完热闹,马队前方迎面走来一伙儿卖水果的商贩,都是高头大马载着跨背的两大筐水果,有西瓜,有香瓜,还有鸡蛋果、葡萄、石榴、芒果……众人的确也是有些口渴了,被商贩这么一吆喝,就立马凑了过去。
受惊的两匹马拉着马车朝着车夫预定的断崖狂奔,走了这么久的路,沐来福也是渴了,又恰好遇到卖水果的,他唯恐去晚了连核儿都剩不下,于是比预定的位置提前跳下车来。
车里的沈瑆云对这种场面丝毫不担心,反倒回过头来紧盯着远处的主母这边。他并非是馋水果,而是察觉到这伙儿卖水果的有问题,一来他们腰间侧面皆有硬物支出来,小商小贩备了家伙防身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他们的马就不合乎常理了,平常百姓也就是驴车、牛板车,这些个卖水果的怎么会配备清一色的高头大马。
这些疑虑在沈瑆云心里停留仅是一瞬,他当即担心起主母的安危来,于是不及多想,连忙钻出车帷,他一眼便瞧见了马屁股上的刀伤,来不及多想,一个纵跃恰好骑在右边那匹的马背上,取出靴中匕首,手起刀落,令马匹从驾车中脱离出来。他使出全力拉住缰绳,转眼间另一匹马拉着马车腾空而起,随即坠落山崖。那一瞬间沈瑆云隐约知道了个大概,而天生纯良的他却宁可相信那仅仅是个意外。
沈瑆云掉转马头,纵马朝着主母飞驰而去。
沈瑆云的推断很快得到了验证,沐窈此刻已被两个山贼给绑了起来,其中一个还色心大起,上下其手,就差点要把衣服撕扯开了。
这时,沐来福连跑带颠儿地也已经快赶到近处,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意识到这是遭遇了伪装的山贼,于是他连滚带爬地藏到近前一块大石后面。
沈瑆云唯恐主母受侮,双脚不断发力催促坐骑,到得跟前,他猛地拉住缰绳,厉声喝道:“你们,劫财可以,但要放了我主母。”
山贼们先是一惊,一瞧来人不过是一骑一人,而且还是个十一二岁的翩翩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
见不起作用,沈瑆云接着说道:“我们是西平侯府的奴才,沐侯爷派我们进京去给当今圣上押送贡品。”车上装的其实是沐府给沈家的回赠,也没有太贵重的礼物,大都是些火腿、普洱、虫草之类的,唯独一些玉的原石值点银子。
“少在那跟老子胡扯,下人乘这么好的车?还拿皇帝老儿压老子,老子可不怕他!”为首的发令道:“老二,你去验验货。”
“大哥,的确是侯府的,上面打着印呢。我觉得这女的咱们留着也是个祸害,不如放她去吧!”说话这人与其他人比起来,体型明显瘦小一些。
“二哥,好不容易弄这么个既标志又苗条的娘们,咋还放了呢?”
“你懂个屁,咱们云南的沐侯爷岂是好惹的?劫点货不会跟咱们计较,要是把他的人劫走了,还不杀到咱们老巢去。”
“二弟说得不无道理。”
沈瑆云闻言,粗着嗓子拜道:“还是这位英雄识大体,敢问英雄名号。”
瞧着这孩子强装着江湖人士说话那副表情,众人捧腹大笑,连被捆着的沐窈都差点笑出声来。其中一个山贼大笑道:“我说咱家娃娃,我们出来劫个道,还是头一次有人问咱们名号的,哈哈……”又是一阵哄笑。
“无妨,今天二爷就配合这个小娃娃报报名号,生不更名,死不改姓,咱叫楚燕。”
沈瑆云见为首的一直没言语,眼看着天就黑了,他可不想再跟这帮穷凶极恶的人多扯上半句,稍不留神脑袋可就搬家了,于是他再次压着嗓子稽首道:“众位好汉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
“你别说,这小子马骑得还真漂亮!”
沈瑆云也顾不上给沐窈解开绳子,直接硬把她抱进车厢,而后驾上马车,头也不回地喊道:“好汉放心,我们去京城,不回去跟沐侯爷告状……”家里其他的伙计见贼首当真没拦着,也跟着马车呼拉拉追了去。
沈瑆云驾着马车火速逃离,跑出二十余里都不敢有丝毫停歇,两匹马身上皆已泛起了白雾;后面的伙计们也是没命地跟着跑,生怕被落下。沈瑆云正全神贯注地驱赶着马车,忽而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慌乱中他转过头去向后看,只看到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下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主母在叫他。
沈瑆云拉了拉缰绳放慢车速,钻进车帷一瞧,原来主母还被绑着呢,刚刚忙着逃跑竟然给忘了。于是连忙给沐窈解绳子,谁知他一双手完全不听使唤,一直抖个不停。
“刚才也没见你怕,这会儿都逃离虎口了,反倒慌起来了!表现不错,慢慢解。”
“主母莫怪,这段路不好,颠簸得厉害!”
“嗯,是有点颠。”沐窈笑着附和道。
折腾了好一会儿,绳子总算是解开了,沐窈刚抻了抻胳膊,一个人突然爬上车来,把两人都吓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沐来福。
“嘿嘿,夫人,车子跑得太快了,奴才才追上,我来给你们驾车。”
“车子再快还能有你溜得快,滚下去跟着跑去!”
“夫人,奴才实在是跑不动……哎哟……”沐窈一脚把沐来福踹了下去。
两匹马领着众人又跑了三四里地,越跑越慢,眼看着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城了,于是沐窈决定在附近村庄暂住一宿。他们找了家富庶的农户歇脚,沐窈领着沈瑆云住偏房,沐来福则带着伙计们去柴房将就一宿。
临睡前,沐来福趁沈瑆云去茅房的工夫,溜进偏房,小声向沐窈请示道:“夫人,过了这刘家村三十里地有个残驼峰,奴才这回肯定不会再失手了。”
“我倒是想把你送上那残驼峰。”
“是啊,关键现在就只有这一辆,明日还需找户人家再买上一辆马车……”
“此事回去再议。”
“夫人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吧!”沐来福会错了意。
“那孩子刚刚舍命救下我,哪还有脸再行这不义之事……”
正当此时,沈瑆云端了盆热水进来,言道:“主母,洗洗再休息吧。”
“好,放那吧。”
“来福,晚上值夜不能马虎,让他们都打起精神来,这一路上的确是觉着总有什么人跟着。”
“是,夫人。”
沐来福出去没多大一会儿,既困又乏的沈瑆云就睡着了。不知何时,房门突然开了,一僧一道走了进来。沈瑆云跟僧道似是熟识,三人席地盘坐。
只听老僧先开口跟沈瑆云言道:“病已入膏肓,汝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人亦如是。物极则反,阴极则阳生,但需龙之奋力血战,否则神仙也难救!”老道捋须而言。
“敢问两位所言所指何事,又是何意?”沈瑆云眉头紧皱地呼唤道:“高人莫走,莫……”
听着沈瑆云胡里胡涂说的梦话,沐窈哪里知道他做的是什么梦。她也不晓得是床硬还是哪里不适应,翻过来调过去,怎么也睡不着,直折腾到二半夜仍是无法入眠。而就在她迷迷糊糊睡意稍浓之时,突然被屋外沙沙的脚步声惊醒,沐窈喊了一声,也没人应。
她悄悄在门缝扫了一眼,并没看到人影,于是沐窈缓缓抬起门栓,准备出去察看,结果还没等她去拉门,左面那扇吱呀一声开了,后面还跟着个人倒进来,把沐窈吓得跟受惊的猫一样,一个高儿向后蹦出去丈远。
那人这么一倒地,也随即醒过来,还打了个冷战,看到身后的沐窈,立马清醒,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才实在是太困了,夫人饶命……”
“滚出去仔细守着,等回去再跟你算账。”
他们搞出这么大动静,沈瑆云早被吵醒了,见守夜的正要迈出门,他连忙制止道:“慢着,等我先出去瞧瞧。”
“有什么瞧的,早已经连个人影都没了,你不会是睡蒙了吧!”沐窈诧异道。
沈瑆云没理会她,而是点燃一支灯盏出门,专注地观察了一会儿,随后回屋说道:“你出去守着吧。”待伙计走后,他悄声和沐窈说道:“是锦衣卫,估计是咱们从外公那出来就一直跟着咱们的。”
“瞎说,你都没见到人,如何知道是锦衣卫?怎么着,他们是留下影儿了,还是落下魂儿了?”
“蛛来有丝,马去余迹,只要是有人来过,必定会留下点什么的。但这边的锦衣卫,主母即便是看到了也认不出来的。”
“怎么会,他们的衣服那么显眼。”
“非也,哈哈,外公说了,你们京城的锦衣卫都是光鲜亮丽,又是飞鱼服、又是绣春刀的,而这些外派执行秘密任务的,又哪会穿那身惹眼的衣服?”
沐窈若有所思道:“有道理。这些都是外公教你的?”
沈瑆云得意道:“情况是外公讲的,道理都是我自己分析的。”
“你这孩子还挺爱吹牛!既然连标志性衣服都没穿,人更是没看到,你就提着个灯笼出去晃悠一圈,就认定是锦衣卫,你怎么不去当大仙儿呢?”
“哼,我可从来不吹牛,侯府里每次有锦衣卫摸进来,都是我最先发现的。唉,看主母那眼神还是不信,好吧,我跟你讲具体因由吧。”
“你说。”沐窈哪里肯信,她是准备听笑话的。
“这要从军靴说起,我们这边军士的靴子都是由云南供应的,而这些锦衣卫的则是由京城乙字库配发的,那里的靴子虽说也是由各地解送,样式也有定制,但和云南的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那又怎样,你连人都没看到,还看什么靴……”刚刚说到这里,沐窈恍然大悟:“你是说靴底的足印有区别?”
“没错主母,所以呢,每次看到有细微差别的足印,即可断定是锦衣卫的人来过。”
“哦,明白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沐窈嘴上这么说,这下更睡不着了,她不明白锦衣卫为什么会盯上了她们。
沐窈最后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次日醒来已是阳光明媚,沐来福从农户手里买了辆牛板车,几位伙计也都坐了上去,沐窈上车后一行人赶往叙州府(今宜宾)。
沈家是做生意的,哪会有空跑一趟的道理,早已在当地周边采购好川酒、滇茶 、蜀锦……装运上船,而后由沐窈带着一众伙计,连带押货,沿长江走水路返京。
一路上沐窈没能感受到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兴奋,反倒是被阴潮的水气滋生出各种焦虑,虽说在自家雇的大船上,但她感觉像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甩也甩不掉,摸又摸不着,似乎总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们,浑身的不自在。
一伙儿人就这么提心吊胆地随着滔滔的江水滚滚而下,好在一路上没再遇到什么危险,所有的货物也安全抵达,总算是挨到了京城。
时值冬日,秦淮河上仍旧十分热闹,特别是入夜之后。十里秦淮,一眼望去,分明就是一条耀眼的天街。楼船与河水随娇笑声摇曳漂荡,明月与星辰同琼浆起舞旋环,词曲、丝竹、酒令……不绝于耳。
然而这些热闹并不能驱散沐窈内心的寒意,在被那批山贼绑架时她都没如此怕过,因为至少他们杀你时还会给个理由,而自打沈瑆云分析出跟踪她们的是锦衣卫后,她那种恐惧都钻进了骨缝里,寒悸的阴风时不时会在密密麻麻的汗毛间窜来窜去。
货船在石舫边停靠妥当,沐窈的马车先被运送下来,剩下的伙计负责卸货,沐来福则载上沐窈和沈瑆云先行返家。这一时期的金陵,皇城以及五大城区的主体皆已基本完工,主要是进行一些完善和庙宇增建。但每天仍需数十万的役工来完成繁重的劳作,单单靠徭役远远不够,他们的主体是限年输作代替刑罚的狱囚,没日没夜地赶工,使得无数冤魂成了崭新京城的奠基石。
此刻劳役大体分三波连夜赶工,一部分在四周加固城垣,京城的墙基之固堪称世界之最,深达三丈开外,堪比三四层的塔高,而墙身更是厚重无比,累年持续增高加厚。这城墙大部分是巨富沈万三出资修建的,只可惜城垣修得差不多了,他却被赶出了京城。还有一批劳役分散在官街铺盖石板;另一部分在石城门附近,营建皇亲贵族礼拜道教诸神的道场朝天宫,这也是文武百官朝拜天子礼仪的圣地。
此时的京城,近百万的人口,在全世界也没有哪座城市可与之比肩,其繁华可以想像。马车正是从石城门附近的龙光门(两年后重建,易名为三山门、水西门)进城,伴着劳役们有节奏的号子,穿过熙熙攘攘喧闹的南城区,再加上街市灿若繁星的灯盏,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所往。车上的沈瑆云感觉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颗小脑袋跟个拨浪鼓似的,一会儿瞧瞧长队如龙的卜卦命馆,一会儿看看那门可罗鹊的画寓。然而所有的热闹和沐窈一点干系都没有,她只想快马加鞭赶回沈家。
沐窈和沈瑆云回家的消息也是有伙计提前通报的,可是当马车拐进中正街,在沈宅大门口收住马蹄,除了大门提前敞开,与平时无异。进了大门后有四个下人候着,沐窈命其中一个男家丁把沈瑆云领走,而后由三个丫鬟服侍着回了主院。
沈瑆云迈进沈家的大院,第一个感觉就是京城比云南冷很多。他紧紧跟在后面,左转右绕地来到一座偏僻的院落,门楣上挂着块写着“瑆院”二字的匾额。两侧的厢房应该是给下人住的,没什么特别的,与众不同的是,主路两侧整齐地排列开各六尊石像,皆被一顶大铜伞罩着。那人走到一尊石像前,把大铜伞向上提起,露出一尊石虎来,他打开火折子,把里面的灯烛点燃,石虎的额头和躯干的斑纹镂空恰到好处地亮了起来,一只栩栩如生的下山猛虎呈现在沈瑆云面前,令他觉得很是新奇。
“二少爷,可以进屋了。”
“其它这些不点了吗?”
“二少爷可能忘记祖上的规矩了,您已经三年没参加私塾的年考了,这几年只有大少爷院里的六尊生肖石像可以夜明。”
“哦,外公说我是属虎的,所以我院内仅这尊石虎可以夜明,是吧?”
“是的,二少爷。主子,您那年出事以后,当时的管院林六畏罪潜逃了。小的姓丁名有兴,您叫我阿兴就行,以后小的就跟随您左右了,还有奴才家的薛氏,有事您随时吩咐。”
“阿兴,哈哈,这名不错。”
“主子旅途劳顿,你看看吃点什么夜宵,让我家的给您做。”
“都这个点了,不用麻烦了。咦,阿兴,你听到没,那边为何突然这么乱?”
“小的这就去瞧瞧。”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丁有兴急匆匆地赶了回来:“禀主子,不好了,夫人被锦衣卫给抓走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