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年间之祸乱,虽形于开禧之役,然其根源实不在北伐本身。宁宗朝间,韩侂胄秉政,锐意恢复中原,此乃忠良报国之志也。开禧二年五月,北伐之师既起,本欲雪靖康之耻,复神州之疆。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杨次山、史弥远阴掣其肘。彼等或暗通金人,或惧战求安,多方阻挠北伐大计。军需粮草,往往拖延不发;前线将帅,频遭谗言中伤。致使北伐将士虽有报国之心,却无奋战之力,最终功败垂成。
至嘉定元年,杨次山、史弥远把持朝政,与金人议和。金人乘机苛索,岁币增至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另索犒军银三百万两。更令人发指的是,杨次山、史弥远为讨好金人,竟斩韩侂胄首级函送金廷。忠良遭戮,国威尽失,民心士气,为之摧折。
彼时金人,虽胜实衰。自章宗后期,政事日非。至卫绍王即位,朝政愈乱。北有蒙古崛起,边患频仍;南与宋交恶,战事绵延。国内则天灾连连,饥民遍野。自章宗后期,政事日非。至卫绍王即位,朝政愈乱。北有蒙古崛起,边患频仍;南与宋交恶,战事绵延。国内则天灾连连,黄河屡决,饥民遍野。朝中大臣,渐分二派:一曰“南进”,以左丞相完颜匡、平章政事仆散揆为首,主张乘胜南下,尽取江淮沃土,以实国库;一曰“抚宋”,以参知政事贾铉、尚书右丞孙即康为魁,主张维持和议,岁取厚币,而不轻启战端。彼时金国,实已外强中干。南进派皆开禧之役立功将领,恃功而骄,欲再立军功。尝言:“宋人怯懦如羊,但驱即走。江淮富庶,甲于天下,若得之,可保大金百年无忧。”抚宋派多文臣老成,深知国库空虚,军民疲敝。谏曰:“蒙古在北,虎视眈眈。若举兵南向,恐腹背受敌。且宋人虽弱,然江淮水网密布,非骑兵用武之地。不如岁取供奉,养精蓄锐。”两派相持不下,朝令夕改。地方将吏,莫知所从。边境守军,给养不继,军纪日弛。士卒常有结伙南掠。金廷虽严令禁止,然终难约束。部分金兵三五成群,越境南掠。初时尚知顾忌,后见宋军畏缩不前,遂愈发猖獗。大宋百姓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望风而逃。
是年九月,秋收未毕,金人游骑已掠至开封西郊。狼烟骤起,乡民惊惶,扶老携幼,争相奔逃。董雁回一家世居开封城西三十里董家圩,五代为农,虽不富裕,倒也温饱。闻得警讯,只得弃家而走。董雁回推出家中太平车,此车榆木为辕,槐木为厢,虽显破旧,却是家中最值钱的运输工具。车上铺了草席,坐着董母、董妻并六岁幼子董小宝。董雁回在前拉车,董父虽年逾花甲,仍强健,在后助推。
道旁秋禾未收,金黄的黍穗垂首,似在为逃难的人群哀悼。逃命之人,哪顾得拾取遗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诗中景象映入现实,眼前是妇啼儿哭,老弱踉跄。有富户驱车马,扬尘而去;贫者负囊担筐,步履蹒跚。一老妪力竭坐道旁,怀中犹紧抱一蓝布包袱,内裹祖宗牌位;有妇人失履,双足血迹斑斑,仍咬牙前行。小儿不知愁,尚在母亲怀中嬉笑,殊不知生死已在须臾之间。
“爹!快些!快些!”董雁回朝身后董父喊道,肩上绳套已勒入皮肉,渗出鲜血。太平车载四人已是超负,轮轴吱呀作响,似欲碎裂。小宝坐在祖母怀中,睁着懵懂的眼睛问道:“阿爹,我们要去哪里?为何不带我的小木马?”
董雁回心如刀绞,强笑道:“去开封城里看大戏,回来再取木马。”
忽见前方人流逆向涌来,惊呼哭号之声震天。董雁回心下一沉,急忙拉住一面善老丈:“老伯,前边如何了?为何都往回走?”
老丈面如土色,颤声道:“后生,去不得了!开封城门紧闭,城上官兵放箭,说是有金人细作混在难民中意欲偷城!已射杀数十人矣!尸体就堆在护城河边,惨不忍睹啊!”
董雁回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老丈急问:“你们从何处来?”
“西边董家圩。”
“平安否?”
“哎呀!万万不可回去了!”董雁回顿足,“西边金人正在洗劫,火光冲天,我等就是从西边逃来的!”老丈闻言朝人群大喊:“乡亲莫往西!西有金虏,往东走!往东!”
人群顿时大乱,如无头苍蝇般转向东涌。董雁回咬牙,只得推车随众东行。董母在车上垂泪:“这可如何是好?开封去不得,家乡回不得,天地茫茫,何处是安身之所?”
行不过三五里,忽闻马蹄声疾。难民惊惶,纷纷躲入道旁林丛,屏息噤声。董雁回一家藏身灌木中,小宝欲哭,被董妻紧捂其口,面憋得通红。马蹄声如擂鼓,越来越近,地面微微震动。
蹄声渐近,但见二三十骑驰至,马上兵士衣甲不整,旗帜歪斜,却分明是宋军服色。为首的队将面色焦黄,眼带血丝。兵士大多面带倦容,有的甚至连铠甲都不齐全,只着褴褛战袍,却个个面带凶光。
百姓见是宋军,如见救星,纷纷从藏身处走出,围上前哭诉:“将军!西面有金虏!救救我等!”
那队将初时一惊,拔马欲走,继而环视这些面黄肌瘦的难民,眼中闪过狡黠凶光。他勒住马头,细看这些难民虽衣衫褴褛,但其中不少人身怀细软。突然大喝:“尔等分明是金人细作,假扮难民!儿郎们,杀!”
官兵发一声喊,刀枪并举,竟向手无寸铁的百姓砍杀起来。惨叫声顿时响彻四野。有老翁跪地求饶,被一刀劈倒;妇人怀抱婴儿,连中数枪;青年欲反抗,被乱枪捅穿。更可怖者,这些兵痞边杀边抢,掠取难民财物,且每杀一人,必割其左耳。此乃宋代军中以耳计功之制,每斩首一级,或擒生口一人,或割左耳一具,皆可请功。这些兵痞操作娴熟,腰间皮囊很快便塞满了血淋淋的耳朵,显非初次杀良冒功。
董雁回肝胆俱裂,拉着太平车奔逃,董父在后推车。
“爹!跟上!”董雁回头也不回地大喊,声音在混乱的逃难人潮中几乎被淹没。
“跟着呢!跟着呢!快!快!”身后传来董父急促的回应,老人正拼尽全力在后面推车。
“爹!还在吗?”董雁回又一次高喊,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在呢!在呢!莫回头,快走!”董父的回应依然及时,但气息已显急促。
道路越来越崎岖,太平车的一个轮子突然陷入泥坑。董雁回使劲前拉,董父在后面拼命推,车子却纹丝不动。
“啊——”董父嘶哑着喊道,父子二人同时发力,车轮终于从泥坑中挣脱出来。
人群中有人大喊:“往西跑!”
董雁回猛然醒悟,西面有金人,这些欺软怕硬的官兵绝不敢与金人照面,他咬牙转身,对父亲喊道:“爹,往西!”
董母大喊:儿啊,不敢向西跑!西面有金人!董雁回喘着粗气:“所以那些狗官才不敢追!”耳后喊杀声震天,董雁回埋着头,一刻也不敢停。他判断得没错,越往西,追击的官兵果然越少,大多数只是象征性地追了几步就折返回去,继续屠杀那些往南逃窜的难民。
“爹!还能跟上吗?”董雁回又一次高喊,这次却没有得到回应。
“爹?”他声音颤抖着又喊了一声,仍然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声作为回答。
董雁回肝胆俱裂,却不敢停下脚步。他感到车后的推力明显减弱,太平车变得异常沉重。他咬紧牙关,埋着头拼命向前拉车,绳索几乎要勒进骨头里。耳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只顾拖着家小向西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呼吸如刀割般疼痛,直到身后的喊杀声完全消失,董雁回才终于敢放缓脚步。他停下车,艰难地转过身来。
车后空空如也。
推车的位置空无一人,只有几滴尚未干涸的血迹,在黄土路上显得格外刺眼。
“爹?”董雁回轻声呼唤,仿佛担心声音太大会惊扰到什么。
他放开拉车的绳子,踉跄着向来路走了几步,声嘶力竭地大喊:“爹!你在哪里?”
几个一同逃出来的难民围了上来。一个满脸尘土的汉子拉住他:“兄弟,别喊了,招来官兵就完了。”
“我爹……我爹刚才还在后面推车……”董雁回语无伦次,眼睛死死盯着来路,期盼着那个佝偻的身影会从某个土坡后出现。
一个老妇人抹着眼泪道:“我刚才看见有个老丈摔倒了,还没爬起来就被后面追来的官兵……”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摇头叹息。
“不!不会的!”董雁回猛地推开众人,“我要回去找我爹!他一定是在哪里躲起来了!”
方才那汉子死死抱住他:“你不能回去!那些杀千刀的还没走远!你回去就是送死啊!”
“放开我!那是我爹!”董雁回拼命挣扎,但长时间的奔跑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董妻从车上下来,泪流满面地拉住丈夫的衣袖:“爹是为了我们……你不能再有事啊……”
董母早已哭得昏死过去,小宝不知所措地抱着母亲啜泣。
董雁回终于瘫坐在地,双手深深插进泥土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号。此时,幸存的百姓们开始清点人数。从开封城外数千难民,到如今逃到这里的,不足百人。大多是青壮年,很多老人和孩子没能逃出来。旁边一个农妇抱着怀中已经冰凉的孩子,眼神空洞,不哭不闹,只是轻轻摇晃着孩子的身体,仿佛他只是睡着了。有个断了手臂的汉子,用另一只手死死压住伤口,鲜血仍从指缝间不断渗出。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一位白发老翁跪在地上,面向东方磕了三个头,嘶哑着嗓子道:“都死了……都死了……”
董雁回缓缓抬起头,环视这群劫后余生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无尽的悲痛和茫然。他们失去了故土,失去了亲人,此刻站在这里,不知该何去何从。
“开封放乱箭,西面有金人,东边有兵匪……”一个中年汉子喃喃道,“我们该往哪里去?”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绝望。
“向南吧。”董雁回缓缓站起身,声音虽然嘶哑却异常坚定,“向南走,总有一条活路。”他重新拾起太平车的拉绳,将它搭在鲜血淋漓的肩上。董妻默默将孩子安置在车上,又扶起刚刚苏醒的董母。
董雁回最后望了一眼来路,轻声说了一句:“爹,儿一定会照顾好家人。”
然后他拉起太平车,一步步向南走去。近百人的逃难队伍如行尸走肉,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缓缓向着未知的南方前行。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是要将他们与这片土地最后的联系也一并拉断。前方路途遥远,生死未卜,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在这乱世中寻找一线生机。
这一走,便是千里流亡路。沿途所见,尽是凄凉景象:村庄焚毁,田地荒芜,饿殍遍野。金兵过后,往往十室九空,幸存者亦如惊弓之鸟,见陌生人至即紧闭门户。首至朱仙镇,本望入镇歇脚,却见镇门紧闭,墙头壮丁持械戒备。镇中胥吏隔墙喊话:“灾民勿近!本镇粮秣自给尚不足,无力收纳外客!速速离去!”众人苦苦哀求,仅得几桶馊粥勉强果腹。宋代地方自治,各镇为自保,多拒难民于门外。次抵尉氏地界,闻说山中匪盗猖獗,专劫逃难人群。果不其然,一夜宿于破庙,突闻呼啸声起,数十火把围来。匪人如虎入羊群,抢掠财物,掳掠妇女。董雁回持棍拼命,额际被砍一刀,幸得难友相助,保得家人无恙,然干粮盘缠尽失。至叶县时,已入深秋。当地大旱经年,赤地千里,树皮草根皆被食尽。难民讨饭无门,董母周氏年迈体弱,常将所得食粮暗予孙儿,自身日渐消瘦。某日清晨,董雁回讨得半块麸饼归来,见母亲倚树而坐,状若安睡,触之方知早已气绝身亡,尸身冰凉,怀中犹揣半块硬饼。众人帮忙草草掩埋,董雁回泣血叩首,继续南行。灾荒年间,此类惨剧时有发生,史书常以寥寥数字带过,然其中血泪,唯有亲历者知之。
过方城山时,董妻染疫病倒。时值瘟疫流行,沿途常见倒毙尸首。雁回采药煎汤,悉心照料,妻稍见好转,然体质已大不如前。历时四月,跋涉千里,至次年春,董雁回、董妻、幼子小宝终达岭南翁源地界。三人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与乞儿无异。岭南气候湿热,与中原大不相同,三人又多不适应,常患瘴疠。
至荔锦渡,董雁回觅得扛包活计,在码头上做苦力劳工。每日天未亮即至码头,为人装卸货物。岭南物产丰富,码头终日繁忙,有来自占城、真腊的商船,运来香料、象牙、犀角等物。董雁回虽身体强健,然终日劳作,所得不过仅够糊口。董妻携小宝栖身窝棚。所谓窝棚,乃是以竹为架,覆以芭蕉叶的简易住所,遇雨即漏,遇风即摇。虽雁回日日辛劳,所得仍难果腹,更无钱为妻购药治病。董妻本已体弱,加之岭南瘴气侵袭,病体日沉。
彼时渡口有善堂,名“救苦堂”,乃本县富孀陈冯氏所建。冯氏早年丧夫,执掌家业,乐善好施,人称“冯夫人”。冯夫人乐善好施,救苦堂专济妇孺,每月朔望之日施粥放粮,唯许妇人携童领取,壮年男子不得近前,此策是为防壮丁冒领,确保孩童活命。只因在荒年饥岁,最难熬的便是垂髫小儿。壮年独身者不得领粮,唯携老弱妇孺者方可分得一碗薄粥。这规矩看似不近人情,内里却藏着救命良方。若是壮年汉子都能来领粮,有限的救命米粮怎够分?更要紧的是,壮年人手脚齐全,尚可卖力气换食,而老人孩童离了这口粥,便真剩下死路一条。故而各地善堂设此规矩,实是要壮年人护着老小同来——你要吃饭,就得先保住老人孩子的性命;老人孩子活下去了,你自然也有一线生机。至此,孩子成了换取粮食的凭据,父母为得粮哺育后代,必不弃子。
小宝聪慧,每逢放粮日,必携母同往。是年三月初一,救苦堂请得郎中坐诊。郎中医者姓乔,在棚内为妇孺诊病。那日清晨,救苦堂前的空地上早已黑压压挤满了人。从高处望去,成千上百的灾民如蚁群般簇拥在诊棚四周,排成的长队蜿蜒曲折,竟长出半里多地。大多是面黄肌瘦的妇人携着孩童,也有拄杖老者由儿孙搀扶,个个衣衫褴褛,面色焦黄。
队伍前头,一个三四岁的男童蜷在母亲怀里,小脸烧得通红,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那妇人自己也是摇摇欲坠,却仍强撑着轻拍孩儿后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后面是个老妪,带着两个孙女,大些的大约七八岁,不住咳嗽,瘦削的肩胛骨如刀削般突出;小些的才四五岁模样,睁着无神的大眼,小手紧紧抓着祖母的衣角。忽然后队一阵骚动,原是个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晕倒在地。那婴孩受惊,发出猫叫般的微弱哭声。周遭人七手八脚将她扶起,却无一人能掏出半点吃食相赠。那妇人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摸索孩子,见无恙才松了口气,自己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瘫坐在地,仍顽强地排在队中。更令人心酸的是个独行的少年,大约十二三岁,背上还驮着个更小的弟弟。那弟弟软软地趴在他肩上,双眼紧闭,也不知是睡是昏。少年自己走得踉跄,却始终护着背上的幼弟,每走几步就要伸手摸摸弟弟的鼻息,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小宝搀扶着母亲排在队中,眼见此情此景,小手不禁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角。乔郎中在棚内忙碌的身影时隐时现,成为黑压压的人海中唯一的光亮。
董妻携小宝耗费两个时辰,方得近前。乔郎中年约四旬,面显疲色,仍耐心问诊。小宝见郎中唇干,悄取碗勺,将水奉上:“先生请用水。”
乔郎中一怔,见这孩子虽面有菜色,却眉目清秀,双眸有神,应对有度,不由赞道:“小郎君甚知礼数。”遂问读何书、习何字。小宝对答如流,竟背得半篇《千字文》。
郎中为王娘子诊脉,摇首道:“娘子此症乃积劳成疾,气血双亏,又染瘴疠,需好生调理。”当即开方抓药,命药童现场煎煮。药成,董妻趁热服下,顿觉困倦异常。乔郎中道:“此药安神发汗,服后欲睡乃常态,归家静养即可。”
董妻领得米粮,携子返家。行不过半里,药力发作,昏昏欲睡,终支撑不住,倚墙坐倒,竟沉沉睡去。待醒来时,日已西沉,身边小宝不见踪影。王娘子如遭雷击,四处呼喊寻觅。奔回救苦堂,人已散尽;问及旁人,皆说未见。有挑夫指道:“适才见一汉子抱个孩儿往红泥岭方向去了,那孩儿哭闹不休……”
董妻疯般奔往红泥岭,再无音讯。翌日董雁回下工归家,闻讯如五雷轰顶,四处打听。
第三日,坊间遍传有“人牙子”在附近作祟,专拐妇孺。本朝律法虽对拐卖人口惩处极严,“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然利益驱使,此风难禁。盖因灾荒连年,民生凋敝,歹人常趁势而为。靖康年间,饶州一带每遇灾荒,便有牙人径掠贫家妇女,多卖与求食人家,以图多利,犹如贩卖猪羊一般,一女婢不过值米五斗;幼童因易驯化,价稍昂,约值缗钱二三贯。至嘉定时,“人价”水涨船高。清秀女童可卖至十贯,年轻妇人若容貌端正,价更高达二三十贯。更有所谓“生口牙人”,专以财货诱拐妇孺,诡称荐与富家为妻妾养子,实则转手牟利。彼时闽中此风尤炽,乃至有“牙婆”“牙人”专司其业,结成团伙,设点聚匿,横行州县,某些地方官员亦将掳掠来的妇孺“充作官奴发卖”,美其名曰“安置饥苦流民”。虽朝廷屡颁敕令,严惩不贷,然利之所在,九死不悔,终使母子离散、骨肉分离之惨剧,屡见于世。
第四日,县衙墙外贴出认尸告示:“县衙谕:今于红泥岭发现无名女尸二具。一具年约三十,身长四尺八寸,面有病容,形体瘦弱,穿青布襦裙;一具年约二十七八,身长五尺,瘦削,着蓝布碎花裋褐,门齿缺二,十指多有伤痕。有识者速至义庄认领。”
董雁回看那第一具特征,心头剧震,跌跌撞撞赶往义庄。果见亡妻躺在门板上,颈上一道勒痕,面目青紫可怖,双目圆睁似有不甘。
“娘子!”董雁回扑跪在地,痛哭失声。守在一旁的衙役上前劝慰:“节哀。今早有人投状,说红泥岭一带有人牙子略卖人口。昨日捕手们赶去围捕,可惜贼人早已逃窜,只寻得这两具尸首。”
董雁回抬起头,泪眼模糊地问:“既是略卖人口,为何要下此毒手?”
衙役叹息道:“那些人牙子专挑逃荒妇人幼儿下手。能卖上价的自然卖掉,若是病弱或不肯就范的……”他指了指董妻的遗体,“尊夫人面有病容,想必是身患重疾。那些歹徒见卖不上价钱,不愿白费米粮,就……”
他又指向另一具女尸:“那一位更是刚烈。您看她指甲中的皮肉,定是与歹人搏斗时留下的。门齿也是新缺的,怕是反抗时被打落的。这般性子,牙人更是不敢留了。”
董雁回闻听此言,眼前一黑,抱着妻子的尸体,浑浑噩噩地走回到窝棚,昼夜哭夜也哭,醒了哭,哭了醒,直到妻子的尸体都发臭了,才洒泪入土。董雁回守坟三日,水米不进。第四日晨,他蹒跚下山,眼中已无泪水,唯余死灰。
自此,开封董氏一门五口,唯余董雁回孑然一身。每逢夜深,常对北恸哭,恨金虏残暴,恨官兵凶残,恨人牙子歹毒,更恨天道不公。然乱世之中,蝼蚁之恨,孰人听之?每见与小宝年岁相仿的孩童,或闻及开封乡音,辄默然神伤,久立无言。
次年,董雁回因少年时学的厨艺,得入韶州豪绅府上庖厨,三五年干下来,攒下若干银钱,后在翁源盘下铺面,自营酒楼,又过三五年,渐成气候,是为今日“醉仙楼”。外人只道董掌柜沉默寡言,孰知其胸中块垒,积郁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