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北客南来藏旧恨 东窗事发诉衷肠
猎衣扬2025-11-10 11:098,228

  三个时辰前,香药巷。

  香药巷尾,紧邻着码头苦力们歇脚的窝棚区,有一家没有名号的小酒肆。门脸低矮破旧,檐下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纸灯笼,被油烟熏得发黑,上面模糊写着一个“酒”字。店内逼仄阴暗,仅摆着四五张歪歪扭扭的柏木桌凳,桌面上积着经年累月的油污,摸上去又黏又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劣质米酒酸涩的味道,混合着汗臭、咸鱼腥气和某种说不清的霉味。

  这里是劳力、挑工、纤夫等卖力气活的苦哈哈们聚集之所。柜台上摆着几大坛浑浊的村酿,价钱极廉,入口辛辣刺喉。下酒菜也无非是盐水煮的毛豆、茴香豆,或是廉价的油炸面鱼儿,最多切一碟肥多瘦少的猪头肉,便算是奢侈了。此刻虽不是饭时,店里也稀稀拉拉坐了几桌人,多是刚卸完货、浑身汗湿的汉子,正就着粗粝的酒食,大声说笑抱怨,驱散一日的疲乏。

  汪迟坐在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面前只放了一壶劣酒,一小碟茴香豆。他看似在独酌,耳朵却仔细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邻桌几个显然是附近做活的力夫,几碗黄汤下肚,嗓门便大了起来,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近日城里最骇人听闻的两桩命案上。

  一个敞着怀、露出黑瘦胸膛的汉子呷了一口酒,压低了些声音道:“喂,你们说,那左山娘和周掌柜……俩人死得一样惨,会不会是……嘿嘿,有什么勾扯?”他脸上露出些猥琐的笑意,“我可是瞧见过一两回,周掌柜去左山娘那铺子,两人在门口拉拉扯扯的,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啧啧……”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立刻“呸”了一声,打断他:“快闭上你的臭嘴!也不怕犯了口业,遭了报应!忘了前年那谁,就因为嘴贱传闲话,被左山娘拎着晾衣竿子堵在巷口,足足骂了一宿,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脸都丢尽了!如今人都没了,你还在这胡吣,小心左山娘晚上找你说道说道!”

  那黑瘦汉子被呛得面皮发红,兀自嘴硬:“我……我亲眼所见嘛!又不是瞎说!有好几回呢!”

  这时,第三个人插嘴道:“这个事我倒知道一二。左山娘是做腊味的,离不了香料,周掌柜不就是卖这个的嘛!左山娘常去他铺子里赊账拿货,周掌柜那人你们也知道,面皮薄,不好意思常去催,但隔三岔五总得去讨要账款不是?一来二去,被人看见拉扯几下,有什么稀奇?”

  “我看讨账是假,调情是真!”黑瘦汉子还在嘟囔。

  “如今二人都横死了,死得那般惨,你还在这里嚼舌根,真是……”年长者摇头叹息,“随你怎么说吧,积点口德!”

  汪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他端起自己的酒壶和豆子,笑呵呵地站起身,走到那桌旁,很是自然地拱了拱手:“几位兄台叨扰了,店里人多,拼个桌角,不知可否?”

  见几人看来,他又扬手招呼掌柜的:“掌柜的,这桌再添两碟油炸鬼,切半斤猪头肉,算我账上!”

  汪迟生得本就面容和善,语气又诚恳,加上酒菜开路,那几个已喝得面红耳赤的力夫哪有不允之理,顿时大喜,纷纷挪出位置,热情招呼:“这位先生客气!快请坐!快请坐!”

  汪迟顺势坐下,与几人推杯换盏起来。三五碗劣酒下肚,双方便已称兄道弟,熟稔得好似多年老友一般。汪迟又与这几人谈天说地了一番,从码头苦力说到今年收成,看似漫无边际,却在不经意间又将话题慢慢引回了近日的命案上。

  那黑瘦汉子此时已经又灌下了三五杯劣酒,酒力彻底上涌,面皮紫胀,话匣子更是关不住了。他打着酒嗝,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说起来……真是邪门……我……我昨晚打周德裕那铺子门口过,都那时辰了,里头……里头居然还有人唱歌哩!”

  汪迟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话头问道:“哦?竟有此事?是什么时辰?兄台可记得清楚?”

  “记得!怎么不记得!”黑瘦汉子一拍桌子,酒碗都震得跳了一下,“昨晚俺跟人赌钱,输得精光,心里憋闷,就在这附近多喝了几碗,晕乎乎打那边过,正吐得稀里哗啦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打更的梆子声,正是戌时三刻!错不了!”他语气十分肯定。汪迟的心直往下沉。据他昨夜验尸,周德裕在戌时三刻应该已是一具冰冷的、被折断了四肢的尸体。

  “是何人唱歌?唱的什么?”汪迟追问道,声音依旧平稳。

  黑瘦汉子被问得来了劲,清了清嗓子,竟有些得意地昂起了脖子,似乎要卖弄一番。旁边那个圆脸胖子同伴见状,带着几分戏谑笑道:“诸位莫看这厮生得黑蠢,却实实在在生了副好嗓子,会唱几句哩!若不是模样实在砢碜,去瓦肆勾栏里闯荡一番,说不定早就已红透岭南了!”

  汪迟立刻顺势高声喊道:“掌柜的,再打一壶好酒来,算我账上!”

  听见又有不要钱的酒喝,黑瘦汉子脸上喜色更浓,深吸一口气,竟微闭双眼,酝酿了一下情绪,轻声哼道:“风轻柳线偏,云淡小童眠。啁啾檐下燕,吾儿梦正甜。月弯弯,照枕边,无灾无病是平安。”

  他唱得颇为投入,调子轻柔婉转,在这嘈杂油腻的小酒馆里显得格外违和。他越唱,同桌那圆脸胖子的脸色就越是不对劲。起初是疑惑,接着是惊讶,最后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没等黑瘦汉子唱完,那圆脸胖子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伸出油腻的大手,一把捂住了黑瘦汉子的嘴。

  “别唱了!快别唱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

  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纷纷问道:“怎么了?唱得不是挺好听吗?你发什么癔症?”

  圆脸胖子指着黑瘦汉子,手指都在发抖,声音发颤:“这……这曲子……这调调我听过!是……是左山娘!是左山娘哼的曲子!”

  汪迟目光一凝,立刻追问:“左山娘?你讲清楚些!”

  圆脸胖子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我是屠户,以前常给左山娘家送猪肉、鸭肉……那时候她儿子左山还在,里里外外多是那孩子在操持。左山娘……她就常坐在院子里那破摇椅上,摇着蒲扇,看着儿子忙活,嘴里时不时哼的就是这个调子!有的时候唱得不对了,左山还会出言提点,教她调子。词我记不太全了,但就是这个味道!绝对错不了!”

  “嘶——”桌上几人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看!我就说左山娘和周德裕关系不一般!”那黑瘦汉子挣脱开胖子的手,又怕又兴奋地叫道,“她人都死了!这是鬼魂不散,晚上还去给周德裕唱曲儿嘞!”

  恰在此时,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吱呀”一声吹开了酒馆那扇破旧的窗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鬼啊!”桌上几人本就心惊胆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吓,顿时魂飞魄散,齐齐惊叫着跳了起来,撞得桌椅板凳一阵乱响,酒碗都摔碎了好几个。

  唯有汪迟,依旧一脸镇定地坐在原地,仿佛周围的恐慌与他无关。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鬼魂唱曲?他根本不信。这必然是人为!

  他看向那惊魂未定的黑瘦汉子,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昨晚听到的歌声,是男声,还是女声?”

  黑瘦汉子被问得一怔,皱着眉头使劲回想,又下意识地学着那调子哼了一句,迟疑道:“这……听不真切的……又轻又飘……像是女的……又像是……像是哪个男的捏细了嗓子、憋着气唱的……怪得很……就这几句词来来回回唱了好多遍……”

  汪迟缓缓起身,从怀中摸出酒钱放在桌上,抬腿向外走,低声喃喃道:“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县衙后院书房内,烛火摇曳。汪迟将方才从小酒馆黑瘦汉子那里听来的诡异曲调,仔细回忆,用律吕谱的方式记录在了一张宣纸上。墨迹吹干,他卷起纸张,一刻也不停留,立刻叫上两名值守的衙役,直奔县衙内存放命案证物的廨房。

  廨房内,从左山娘及周德裕命案现场搜集的证物分开放置。汪迟的目光直接落在两个特殊的物证上——两碗早已冰凉、凝坨的米粥,以及旁边摆放的一双筷子。

  此前,因凶手作案手法残忍诡异,且现场均有此物,柳追烟推断是凶手丧心病狂,行凶后安然在现场进食。然而,结合黑瘦汉子关于“戌时三刻周德裕屋内传出歌声”的供述,一个被忽略的可能性骤然跃入汪迟脑海:在凶手离开现场之后,还有第二个人到过现场!这碗粥,或许是第二个人留下的!

  此念一生,汪迟瞬间推翻了凶手用餐的推论。原因清晰分明:其一,两起命案手法一致,显系同一凶徒或同一团伙所为。若凶手每杀一人,必在现场煮粥或带粥吃上一碗,这行为模式未免太过奇特且不合常理。其二,米粥难以随身携带,而勘查现场时,无论是左山娘的腊味铺还是周德裕的香药铺,其锅灶均无近期生火熬煮米粥的痕迹。若说凶手杀人后,自带锅炊在现场熬制,更是匪夷所思。

  食粥人既非凶手,那这碗粥极大可能便是由“第二人”,即黑瘦汉子听到的“唱歌之人”在凶手离去后带入现场。如此,接下来的目标便明确了:找到这个留下米粥和歌声的人。汪迟深吸一口气,开始重新审视这碗粥和筷子,苦思冥想,如何让它们开口说话。

  他先拿起碗仔细观察。这是两只普通的白瓷碗,胎质略厚,釉色泛青,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与左山娘、周德裕家中使用的粗陶碗或青花碗截然不同,绝非死者家中之物。应是外来者自带。但此类碗具在翁源乃至岭南使用甚广,难以追溯具体来源。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用证物房备用的竹签拨动那已经凝固的粥坨。粥米煮得颇为糜烂,看得出熬煮下了功夫。

  “这粥……”汪迟眉头微蹙,“并非岭南常见的鱼生粥、及第粥或白粥。粥底浓稠,米油丰厚,似乎用了肉汤或高汤熬煮,米粒间能看到少许撕碎的肉糜。这做法……倒像是开封一带的‘肉糜粥’或‘骨头汤粥’”。

  柳追烟说过,开封饮食深受北方游牧部落影响,喜用高汤、肉糜入馔,与岭南清淡、生鲜的饮食风格差异显著。

  汪迟继续拨弄,竹签在粥底触到几块尚未完全融化的、半透明的、琥珀色的块状物,他小心挑起一块,仔细观察。

  “这是……糖?”汪迟眯起眼睛,“观其色泽质地,并非岭南常见的砂糖、石蜜,反而更似北方用麦芽或甜菜煎熬炼制的‘饴’或‘饧’。”

  最后,他闭上眼睛回忆案发现场的细节,彼时,这两双筷子并非随意搁置,而是整齐地放在碗口之左。

  “筷置左首……”汪迟若有所思,“通常惯用右手之人,饭后搁筷,多置于右侧,方便下次取用。这说明用餐之人是个左利手,如此摆放对他而言才最为顺手自然。”

  至此,来自这碗粥的线索逐渐汇聚:粥味风格为北方开封肉汤粥、所用糖料为北方饴糖、用餐习惯疑似左利手。

  汪迟掏出怀中那张记录着曲调的宣纸。他深谙音律,过耳不忘,谱中词为:他回想黑瘦汉子所唱:

  “风轻柳线偏,云淡小童眠。啁啾檐下燕,吾儿梦正甜。月弯弯,照枕边,无灾无病是平安。”

  这应该是一首哄孩儿睡觉的“眠歌”,其曲调婉转中带着一种独特的古朴韵味,与开封广为流传的词牌小调之腔韵隐隐吻合。其节拍谨守“均拍”古法,板眼分明,徐缓有致,无促弦急管之躁,有从容蕴藉之风。这般平稳韵律,最宜熨帖长短句之抑扬顿挫。至若曲风旋律,则深具婉丽缠绵、古拙深沉之态。音多级进,罕有跳掷,如清泉漱石,潺湲而下。其唱腔尤重“字正腔圆”,恪守“依字行腔”之圭臬。务使平仄分明,四声准确,字字清晰可辨。运腔细腻柔和,多以颤吟滑揉诸法,用以润泽音色。

  “北方人,很可能来自开封一带,左利手,会熬煮地道的北方肉糜粥并使用北方饴糖、开封曲腔……”

  多重信息交叠,追查的方向陡然清晰许多。汪迟沉吟片刻,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那碗冰冷的粥里挖了一小块,放入口中,仔细品嚼。粥已失其温,但那浓郁的底味仍在。除了米香、肉糜的咸鲜和饴糖的微甜之外,汪迟的舌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醇厚、层次复杂的鲜味,那是长时间精心熬煮的“高汤”才能带来的底蕴。

  所谓“高汤”,在烹饪中已极讲究。豪奢的富家或有名的酒楼会选用老母鸡、猪肘子、精瘦肉、干贝等物,加水长时间慢火吊煮,撇尽浮沫,滤得清澈或奶白的鲜汤,称为“提清汁”或“顶汤”。此汤工序繁琐,耗料费时,是制作珍馐美味的一大臂助,能极大萃取菜肴的鲜醇口感。绝非寻常人家或街边小馆所能日常备有。南北名厨之中,于此道技艺已臻化境,发展出诸多名目。其一乃是“琼液汤”,其名取“琼浆玉液”之意,据说须以陈年肘子、隔岁老鸭为主料,辅以干贝、鱼唇等海味,经文火彻夜熬炖,滤净后汤汁清冽如水,然鲜味醇厚无比,专用于煨制顶级羹汤。柳追烟在临安时,常带汪迟、陈吼去丰乐楼吃喝,丰乐楼常备“浑汁”或曰“通用骨汤”。此汤虽不及“琼液”精贵,却亦见功夫,多以猪骨、鸡架、鸭架为材,大火烧开,小火慢“吊”,所得汤汁乳白浓稠,常用于煨面、杂烩。除此之外,柳追烟曾言,自己家中还备有诸多“珍味”高汤,如用鲫鱼捣碎入布袋,与嫩豆腐、姜片同熬的“白汤”,专作“鱼羹”汤底;又如仿古法,以鹿骨、羊肉同熬的“珍兽汤”,用于烹制野味,增添古朴之风。

  柳追烟、陈吼、汪迟三人患难与共,几乎日日厮混一处。柳追烟对吃喝极为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汪迟这位曾经的贫寒书生,也耳濡目染,尝过不少好东西,对“高汤”之味印象颇深。

  “能用这等费工费料的高汤来熬一碗粥……”汪迟眼中精光闪动,“此人绝非普通厨子或家厨。寻常饭馆也养不起这般奢侈的汤底。必是精工细作的大酒楼才有的手笔!”

  翁源县偏居岭南一隅,真正称得上“大酒楼”的,不过三五家。汪迟立刻叫来一名本地的老衙役,直接问道:“县里这几家大酒楼,哪几家能做地道的北方菜肴?尤其是开封风味。他们的厨子中,可有开封籍贯的?”

  那衙役被问得一愣,挠头道:“汪先生,您这可问住小人了。小人这点俸禄,哪敢常去那些大酒楼吃喝?不过……商会那边常与各家酒楼打交道,采买物料、迎来送往,他们或许清楚。小的这就去帮您打听打听!”

  “快去!”汪迟催促道。

  大约半个时辰后,那衙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报:“汪先生,问清楚了!咱们翁源地处岭南,各家酒楼主打的多是本地生鲜、广府菜式。能做几道像样北方菜的,只有两家,一个是醉仙楼,另一个是冠味轩。据商会的人说,这两家厨子师傅都是本地师傅,并非开封人。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醉仙楼的董雁回董掌柜,籍贯开封!”

  汪迟猛地站起身,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召集人手,随我去醉仙楼。派一人火速前往荔锦渡码头,告知柳县尊,再派一人去找陈吼,让他们即刻赶往醉仙楼,与我会合。要快!”

  夜色渐深,乌云掩月,翁源县城渐渐沉寂下来。位于城中繁华地段的也早已熄了灯火,上了门板,结束了一天的营业。

  这醉仙楼是翁源县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气派非凡。门面是典型的岭南风格,三层楼阁,飞檐翘角,覆着青黑色的筒瓦,檐下悬挂着一串串红绸包裹的灯笼骨架,白日里想必甚是喜庆。门柱与窗棂皆用上好的坤甸木打造,雕刻着繁复的荔枝、杨桃、芭蕉等岭南佳果纹样,虽历经风雨,无损精致雕工。门口一副黑底金字的楹联——上联:南来北往席上珍馐调百味;下联:东成西就壶中日月醉仙家。

  汪迟独自站在紧闭的店门外,身后跟着四名精干的捕手,皆屏息凝神。他抬起手,欲要叩响门板,却又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眉头微蹙,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正踌躇间,那扇厚重的门板竟“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董雁回一身家常的青布长衫,手持一盏小小的油灯,出现在门内。灯光映照下,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恭敬的笑容。

  “哎呀,竟是汪先生大驾光临!恕罪恕罪!”董雁回拱手道,语气自然。

  汪迟目光一凝:“董掌柜认识汪某?”

  董雁回侧身让开通道,笑容不变:“汪先生勘测水道,重修翁源水利,对本县有大功德,董某不能不识!”

  汪迟心中暗叹此人反应机敏、应对从容。他迈步走进昏暗的酒楼大堂,四名捕手立刻无声地紧随其后,分散站位,隐隐控制住出入口。

  “董掌柜!”汪迟开口,语气尽量平和,“实不相瞒,我这几名弟兄,今日奉柳县尊之命,办了趟远差,方才回城,错过了饭点,腹中饥馑难耐。城中此时尚开门营业的食肆已寥寥无几,想起醉仙楼手艺乃翁源一绝,故而冒昧前来,想叨扰董掌柜,求些热食填填肚子。”他指了指身后的捕手。

  董雁回闻言,脸上立刻露出理解的神色:“原来如此!诸位公差辛苦!此乃小事,何须汪先生亲自跑一趟,遣个伙计来说一声便是。诸位稍坐,董某这就亲自下厨,为几位整治些吃的。”

  言罢,他转身便要向后厨走去。

  “董掌柜!”汪迟再次叫住了他,补充道,“简简单单即可,切莫太过麻烦。”他目光看似随意,实则紧紧盯着董雁回的反应。

  董雁回回头,笑容诚恳:“汪先生放心,两荤两素,一饭一汤,家常小菜。”

  这时,两名捕手互相使了个眼色,立刻高声笑道:“董掌柜!久闻您手艺非凡,俺们兄弟俩脸皮厚,想跟去后厨打个下手,顺便偷师学个一招半式,您不介意吧?”

  董雁回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非但毫无愠色,反而哈哈一笑:“二位公差既有此雅兴,董某欢迎之至!看来今日我非要好好露一手,断不能让二位败兴而归。”董雁回神色如常,与二捕手谈笑而去。

  待董雁回走远,一名捕手立刻凑到汪迟身边,压低声音急道:“汪先生!这店内空空荡荡,一个伙计也无,安静得吓人!姓董的怕是早就收拾细软准备跑路,恰巧被咱们堵了个正着!”

  汪迟抬手制止了他,声音低沉而平静:“一静制百动,坐观其变。”

  大堂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不一会儿,后厨便传来了动静。董雁回亲自端着托盘出来,那两名跟着去“偷师”的捕手也跟在后面,面色复杂,对着汪迟微微摇头,示意后厨并无异常,董雁回确是认真做菜。

  菜肴逐一摆上桌:两道荤菜,一道是炙子羊肋,焦香四溢,撒着孜然、胡椒等香料;另一道是葱泼兔,兔肉切薄片,以热油泼香葱段拌食;两道素材,一道碟是盐水瓜儿,清爽呛口;另一道是酥油青菜,味香浓郁;一道主食,并非岭南常见的白米饭,而是软羊面,面条筋道,汤头浓郁;一道热汤,乃是玲珑肚丝汤,热气腾腾,汤色清澈见底却醇厚无比,可见其中细如发丝的羊肚、鸡胗沉沉浮浮,辅以嫩笋尖、香菇丝,香气扑鼻而来,那绝非清水可得的鲜味,正是长时间吊煮的高汤方能赋予的浓鲜;一壶好酒,乃是珍藏的开封瑶泉曲,非是店中常卖的岭南荔枝烧。

  汪迟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墙上悬挂的水牌,其上多是岭南生鲜、时令菜蔬。董雁回敏锐地捕捉到了汪迟细微的动作,他用左手熟练地替汪迟斟满一杯瑶泉曲,神色间带上一丝追忆与苦涩:“不瞒先生,董某本是开封府人士。十年前,也就是嘉定元年,只因……只因故乡遭了兵灾大难,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离乡背井,一路向南逃荒,最后流落至此,开了这间醉仙楼勉强糊口。”

  嘉定元年,宋金虽定和议,然北疆未靖。是岁,金廷内衅频生,兼罹天灾,溃卒流寇屡南犯抄掠。时有金骑小股越境,寇掠开封旁郡,焚掠村墟,驱掳士女,淮甸之间,骚然不宁。虽非大举入寇,然开封遗民罹祸既久,疮痍未复,复遭蹂躏,遂使故土难依。嘉定初,虏骑数掠开封外邑。除汴城凭坚墉暂得苟全,四郊乡县十室九空,亡者殒于锋镝,存者蜂拥遁逃。时有流民欲入汴城避祸,守城将吏恐细作混迹其中,阴启门钥,遂闭门不纳。逃众聚于壕外,哀号震野,将吏惧其滋扰城防,竟下令曰:“敢近雉堞百步者,视同敌谍!”弓弩竞发,流矢如雨,难民惶遽奔散,毙者相枕,婴孺嚎泣声彻夜不绝。百姓困于锋镝,辗转流离,南徙者众。董雁回所谓遭难南奔者,正此板荡之际也。

  “听闻汪先生也好酒。”

  “饮少辄醉,惹人笑柄。”

  “我与先生满上。”董雁回为汪迟斟酒,左手持壶,右手持杯,汪迟的目光落在他稳定而熟练的左手上。董雁回坦然一笑,解释道:“我本是右利手,早年学厨时,拜的师父是个左利手,他老人家脾气很大,一切需依他的法子来。我为了学得真本事,日夜苦练颠勺掌锅、剔骨切肉,久而久之,竟也跟着改成了惯用左手。”

  汪迟笑着点点头,接过那杯酒,却只是放在桌上,并未立刻入口。董雁回也不介意,自顾自仰头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他看着汪迟,忽然开口道:“汪先生,押入大狱,明正典刑之前,可否容董某再吃一顿好饭,饮些好酒?”

  汪迟面色不变,缓缓道:“汪某未曾开口问罪,董掌柜何出此言?”

  董雁回长长叹了口气:“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会来得如此之快……罢了,罢了!与其亡命天涯,终日提心吊胆,不如就此了断,图个干净!”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汪迟,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决绝,“不错!左山娘、周德裕,这两条人命,都是我杀的!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什么好遮掩的!他们一死,我也没什么心事了,死也罢,活也罢,且由他!”

  言罢,他竟不再看汪迟,抓起筷子,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他本是斯文人物,此刻却如癫似狂,拼命地将炙子骨头、葱泼兔、拌菠菜往嘴里塞,大口吞咽着软羊面,两腮塞得高高鼓起,噎得脖颈伸直,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红。

  突然,他放下筷子,端起那碗温热的玲珑肚丝汤,只喝了一大口,那熟悉的高汤鲜味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他的动作停滞了,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滴进碗里。

  汪迟默默地看着他,端起桌上那杯董雁回为他斟满的瑶泉曲,一仰头,一饮而尽。

  董雁回惊诧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汪迟:“汪先生……你……你不怕这酒中有毒?!”

  汪迟放下酒杯,一声长叹:“观尔言行,不似恶人。”

  董雁回哽咽道:“穷凶极恶之徒,多扮温良恭敬之形,汪先生不该意气用事。”

  汪迟一声苦笑:“若是汪某错看,便是死了,也只怪自己眼瞎,与你无关!”

  董雁回抹了把眼泪,低声啜泣顿时化为号啕大哭。

  

继续阅读:第六章:山河破碎断肠泪 风雨飘摇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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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2.惊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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