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跟巴图健身，姜小玲身上的肉已经紧实了许多。体重也从170斤降到了155斤。然而，对于一个身高一米七的女孩来说，170斤是真胖，但155斤只能算微胖的顶峰值。当她站在镜头前时，她开始感受到摄影师挑剔的目光了。
“不是说拍大码模特吗？”摄影师低声问芜芜。
这两天的拍摄是芜娘子的项目。今年江浙一带的工厂停工了一段时间，出来样品时已经有些晚了。要是等姜小玲结束杭州的拍摄，回到北京，恐怕商品都来不及上架。为了节省时间，芜芜和湖湖夫妇特意带着团队从北京飞到杭州找姜小玲。客户的用心与配合，让丰哥和姜小玲非常感动。然而，芜芜一落地，再次见到姜小玲时，她立刻后悔了。
芜芜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她的当家模特居然瘦了！155斤，这在镜头前哪还算什么大码呀？这让大码消费者怎么相信芜娘子的衣服是为她们设计的？更何况，厂家出的衣服型号都是按照姜小玲先前的三围做的。如今衣服一上身，松松垮垮，连剪裁都看不出来。
丰哥也发了愁。当初的确是他让姜小玲健身不假。可他没想到姜小玲稍微锻炼一下就瘦了回去。不过也对，姜小玲原本就不是个胖子。她没有许流星那种天生胖美人的基因。
“小玲，你来。”丰哥把姜小玲叫到了片场的角落里，“刚才客户问我，能不能让你短期内加点体重。”
“加体重？”姜小玲一愣，“加多少？给几天？”
“芜芜和湖湖这次来杭州，也是想顺便考察一下杭州的服装厂家能不能合作。他们准备在杭州呆一周左右的时间。今天这个拍摄吧，他们对你不是特别满意，想一周后重新拍。”丰哥上下打量了一番姜小玲，“你还真是瘦了不少。得有二十斤吧？”
“十五斤。我一瘦就瘦脸。”姜小玲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姜小玲的脸本来就小。现在瘦得尖下巴都出来了。光看脸的话，还以为她就一百二十斤。这对于大码女装店铺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好了。如今的顾客都非常挑剔，找个瘦模特来拍大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想真正折服大码顾客，就必须要让真实的大码女孩，把衣服穿得漂漂亮亮。姜小玲在镜头前依然是漂亮的，可这种漂亮，却有些掺假。老让人怀疑，这个模特根本不算大码，顶多就是普通人的身材。
“一周吃回去十五斤？”姜小玲有些为难。她倒是能做到。很简单，三餐都吃油炸食品，每餐之间加餐各种糖油混合物，睡觉前再来一大碗升糖白米粥。把血糖一直维持在一个较高值，她的身体自然就会像气球一样吹起来。这涨起来不仅仅是油脂，还有浑身上下的浮肿。
可是，想到今年双十一的电商模特大选，姜小玲认为，自己似乎没有拒绝增重的资格。更何况，芜娘子是她的老客户，也是她入行以来第一位客户。
接下来的一周，姜小玲过得并不愉快。顿顿炸鸡汉堡奶茶可乐，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美好。姜小玲常常在自己根本不饿的状态下大量进食。奶茶喝多了，晚上就睡得不安稳。无时不刻地，她都能感觉到血糖从胃部猛烈升起，直击大脑。
闹钟在半夜猛烈地响起。这是姜小玲为了升高血糖而不得不进行的第二顿夜宵。姜小玲忍着恶心把丰哥给她订好的一套大盘鸡塞进嘴里。她吃得浑身冒虚汗，最终反胃到想要冲进酒店的卫生间抱着马桶呕吐。她快速地洗了个澡，换下了被汗湿透的睡衣。脱衣服时，她看着浴室镜子上自己的裸体，感到深恶痛绝。那些漂亮的大码服装遮得住她的肥肉，可她自己却知道肥肉与肥肉之间那一层层看得见摸得着的褶皱。在和巴图健身的那段日子，她能明显感到多巴胺带来的愉快。每天早上看到自己手指间的缝隙一点点变宽，指骨愈发明显，姜小玲就觉得充满成就感。但如今，她曾做出的努力，都将在短短一周内付之东流。
姜小玲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比起天生就胖得很美的许流星，她真的不适合做大码模特。
躺在杭州酒店的床上，她忍不住给巴图打了个电话。
现在夜色已深，巴图接电话时，声音听起来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出什么事了？”他紧张地问。他以为这是一通像上次那样的紧急电话。
“没出什么事。”姜小玲带着歉意回答，“我就是有点烦。心情郁闷。想和你聊两句。”
姜小玲听到电话对面传来一阵窸窣地穿衣服声。巴图在水池边擦了把脸，走出了房车，开了罐红牛提了提神。
“你说。怎么了？”巴图温和地问。
“我又胖回去了。”姜小玲无奈地把她在杭州的遭遇告诉了巴图。她说她从来没有这么憎恨过垃圾食品。
巴图安安静静地听完她的抱怨，承诺道：“别担心。回北京了，我带你继续健身。”
这句话虽然给了姜小玲莫大的安慰，让她觉得自己不管胖成什么样，也不会被她的好朋友嫌弃。然而，心理上的安慰最终还是解决不了实质问题。
“我很想一回北京就开始健身。可我一健身就掉秤，一掉秤就不像大码模特了。”姜小玲纠结地捂住脸，“我回北京后定了十一天的连续拍摄。”
“十一天？”巴图蹙眉，“你在杭州就拍了半个多月，再加十一天都一个月没休息了。你们的拍摄太累了，你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得坚持。今年确实是我自己作，降了点价格，没想到接单率这么高。你也知道，大码模特这个赛道竞争压力没有那些普通模特大。趁着这两年商家多，模特少，我得赶紧捞钱啊。”
姜小玲的话说得好实在。可巴图却忍不住心疼。
“你为了买套北京的房子，有必要这么拼吗？”而且，是那种隔音极差的小产权公寓？
姜小玲沉默了。经过上一轮看房，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赚的那点钱对于北京的楼市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随着积蓄越多，姜小玲反而觉得自己离买房的梦想越来越遥远。她如今奋力接活儿，只是想证明自己能干好眼下的工作。
“你有没有觉得迷茫过？”姜小玲问巴图，“就是，别人都有坚定的梦想，知道自己一辈子要在什么行业里奋斗，而你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找不到热情，对前途命运毫无规划？”
巴图沉默了片刻，回答：“我来北京的这三年，每一天都很迷茫。我不觉得替家里还债，或者你要在北京买套房，就是我们应该奋斗的方向。其实，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回过一次内蒙过年。我和高中体校的同学小聚了一下。他们有的人在做教练，有的已经进入了国家队。他们好像一直以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很羡慕他们。”
对于巴图来说，当初进体校、练拳击，完全是因为班主任告诉他，走体育特长生，好考大学。可等他受伤、落选国家队后，又被教练告知，不如拿个普通高中的学历，然后去外面打工。他高中毕业后，父母舍不得他远游，把他留在了牧场里。于是，他就像敖登和其他草原上的孩子们一样，每天放放羊、赶赶马，看着落日发呆。
巴图仔细思考过，除了当初决定贷款把牧场改造成民宿以外，他这辈子似乎没有做过任何一个发自内心的决定。他的人生道路都是在别人的规劝下一点点改变的。而从事文旅业，好似是他唯一一条自己走出来的轨迹。
“我先前确实很迷茫。”巴图告诉姜小玲，“但，是你让我意识到我应该做什么的。民宿也好，房车露营也罢，这些都是我的热情。是我这辈子想做的事情。”
自从上次在高碑店的小产权公寓里，两人促膝夜谈之后，巴图立刻辞去了他在健身房的工作。健身房要求每周上班打卡至少四天，这是最牵扯巴图精力，又收益不高的工作。他需要更灵活的时间来支持自己的新事业。
离开健身房后，巴图把空余出的时间用来整修宝音大叔的那批破旧房车，以及在北京城内四处寻找投资。找投资，是巴图从未涉及的领域。周鹭给了他一些助力，介绍了几家专门做户外产品的品牌方见面。这些品牌方曾出售过宠物太空舱包，或者外出笼。这几样产品长期在周鹭的视频里植入广告。品牌方是看在周鹭流量的面子上才和巴图见面的。然而，对于连个自媒体账号都没有巴图，品牌方十分不看好。
谈了六七家，最后只有一家愿意赞助巴图十顶帐篷，前提条件是，巴图得拍一组帐篷的使用照片，免费发布在周鹭的小红书上。而且，照片上还必须请周鹭最有名的宠物——老猫卓别林出场。虽然帐篷和宠物博主的标签毫无关系，这么硬的广告，多少有些砸自己招牌。但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周鹭一口应承了下来。
十顶帐篷，不少了，足够让一车队的人住下了。帐篷质量好，比起巴图预算里要买的二手户外帐篷来说，品牌方提供的更漂亮、更安全。
然而，光有帐篷，根本无法支撑车队的运营。房车的改造和购买，才是最重要的一笔巨款。巴图看着自己日渐减少的银行账户数字，皱起了眉。
“但是，”巴图在电话里告诉姜小玲，“就算我遇到了很多困难，每天都在为钱发愁，我现在的生活也和与你重逢前不同。那时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赚钱还债。早上闹铃一响，我就得去打工。工作成为了一项不得不进行的苦难。可现在，每天起床我都特别有动力。因为……有一句很俗的网络名言是什么来着？”
“——唤醒你的不是闹钟，而是梦想。”姜小玲补全了巴图想说的话。
“对，就是这样。”巴图露出一个微笑，“所以，姜小玲，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找到你自己真正的热情，找到你的梦想。我相信，你的人生目标不可能只是为了一套房子，对吗？”
姜小玲抓了抓她乱糟糟的长发。巴图说得没错。没有哪个年轻人的梦想，居然就只是买房。她回想了一下她从寻觅辞职以来的这三年生活。她确实因忙碌而充实，也用自己赚来的血汗钱，消费了大城市的光鲜，拥有了一群朋友和同行环绕。然而，仔细想想，她这三年青春，真的有为未来的自己做好职业和生活的规划吗？
她明明知道模特行业是青春饭，可她还是糊里糊涂地做了下去。她明明知道，买房只是一个让她可以逃避职业规划的借口。她以为自己在北京买房了，就能让老家的人高看一眼，就能让同为北漂的朋友们认为她为生活付出努力了。可她自己心底是有个声音提醒她的：姜小玲，就你赚的那点钱，能在北京买到什么“好生活”？
蹉跎了三年，她职业规划毫无进展。正因为没有职业规划，她才会盲目地在乎许流星有保姆车，而自己没有；在乎别的模特的镜头比自己多；在乎走秀的钱给得足不足……她不知道自己作为模特能走多远，因此目光只停留在眼么前的那些蝇营狗苟上。然而，她靠耍小聪明、缠着丰哥发活儿赚来的“快钱”，最终在北京高昂的房价面前，依然不够支撑她后续的生活。
一切表面的繁荣都是虚假的。三年来，姜小玲本质上压根没有成长。
“我得好好想想。”姜小玲对巴图说，她终于幡然醒悟，“我得好好想想自己的未来。”
“如果你需要帮助。”巴图说，“只要我能，我都愿意帮你。”
两人挂断电话时，天已经亮了。巴图捏着他红牛饮料罐，看着旭日从北京密密麻麻的楼宇间升起。比起在电话里和姜小玲聊天时的轻松神态，此刻独处的巴图，露出了一丝忧愁。为了给他的房车露营项目筹措资金，巴图申请了一个青年创业扶持基金。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要带着他的项目书，去投资人面前宣讲了。而毫无创业经验，也毫无宣讲经验的巴图，根本不知道他能否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