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鹭开车来公园接巴图时，一见到巴图，他愣了一下。
“你怎么穿了身蒙古袍？”周鹭问。
今天的创业基金宣讲会要求正式着装。巴图没有西装，他去商场看过了，一套要上千元，质量也不怎么样。他身上的这件靛蓝色的蒙古袍，则是额吉亲自为他缝制的。用的是最好的料子，绣工也比工厂批量生产的廉价西服要高级不少。
“不过也行。”周鹭上下打量了一下巴图，“挺有特色的，肯定能让投资人印象深刻。”
巴图抱着电脑坐进了车里。两人一路向国贸的方向驶去。这个投资基金的招募信息是周鹭朋友介绍的。他的朋友也是做自媒体出身的，两年前，通过这家基金获得了一笔天使投资，开设了短视频工作室。如今，她已经完成了B轮融资，即将被某互联网巨头收购。在她的背书下，巴图的项目连初审都不用参加，直接上了宣讲会。
周鹭和巴图两人到达举办宣讲会的五星级酒店时，礼堂内已是人头攒动。工作人员引导着几十名要宣讲的创业青年按顺序坐在了等候区。
“今天一共有七个项目。”周鹭低声对巴图说，“你是最后一个讲的。能不能成，当场就会有结果。”
巴图点点头。他们静静地坐在台下等待着。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带着他们制作精美的PPT上了讲台，慷慨激昂地讲着巴图几乎听不懂的东西。他大概能分辨出，这些项目里，有人是做医疗的，有人是做虚拟社区的，有人是做小众物流的，有人是做成人教育的……他们的宣讲听起来都特别华丽。什么ROI投资回报率、年收益、人力耗损……高大上到让巴图手足无措。
“别紧张，这帮人就是嘴上说得漂亮。”周鹭安慰道，“投资人都精着呢，人家知道什么是透过现象看本质。”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终于轮到了巴图。他是最后一个登台的，台下的投资人们已经感到有些不耐烦了。巴图笨手笨脚地把笔记本电脑和电子屏幕连接起来，然后打开了他制作得十分寒酸的PPT。
“大家好，我是巴图，来自内蒙。”巴图说完，投资人们看了一眼他。那眼神中充满了对巴图这身“奇装异服”的调侃。随即，这短暂的兴趣消失了。投资人们低下头，该喝水喝水，该看手机看手机。
巴图紧张地看向台下，周鹭对他竖了个大拇指。周鹭的鼓励并没有让巴图平复情绪。刚刚在听前面创业者的宣讲时，巴图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天肯定没戏了。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尝试参加这么正规的招投会议，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应该努力一次。
巴图仔仔细细地把他的创业计划讲给了投资人们听。他在PPT上放了许多乌兰布统草原的照片和视频。这些影像资料终于吸引了憋在会议室一整天的投资人们。出乎意料地，他们对巴图的项目竟然颇为感兴趣。在宣讲结束后，一名中年女性举手问了一句，巴图希望的投资目标是多少。巴图踌躇了片刻，回答：
“三十到五十万。这个项目最多只需要五十万。”
话音一落，投资人们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方才上台演讲的几名青年创业家，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巴图不太理解这是为什么，难道他钱要多了？他看向周鹭，周鹭似乎已经明白过来问题所在了。
女投资人遗憾地对巴图说：“你的项目非常有意思。我们相信露营确实是下一个文旅行业的投资风口。但我们基金不会投资五百万以下的项目。抱歉，你的创业规模太小了。我们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对你的公司进行投后管理。”
原来不是钱要多了，而是钱要少了。天使轮的起投就是五百万？巴图对大城市的财富实力感到震撼不已。
宣讲会结束后，刚刚对巴图的项目很感兴趣的女投资人走了过来。她拍了拍周鹭的肩膀，告知周鹭，她就是周鹭朋友的推荐人，当初也是她投资了周鹭朋友的工作室。
“其实，小伙子，”女投资对巴图说，“你的项目并不差，风险在我看来也不高。你为什么不自己投呢？”
是啊。在这些投资人眼中，三五十万当然不多了。可对于巴图来说，那简直是要命。
“我没钱。”巴图如实回答。
女投资人惊讶地挑起眉：“你连三五十万都没有吗？”
女投资人这副何不食肉糜的态度，让巴图感到非常不适。她好似在暗示，所有在北上广打拼的年轻人，手里都得有个三五十万存款似的。
巴图灰溜溜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圈层”。回家的路上，周鹭突然开口：“要不我投资你吧。”
巴图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周鹭会这么说，他估计周鹭的存款肯定超过了三五十万，但他也知道，周鹭就算靠宠物博主的名头赚了些钱，但那也是人家的血汗钱。策划、拍摄、剪辑短视频，哪有平常人想象得那么容易？更何况周鹭的视频质量高、专业度强，和那些用手机随便拍拍的博主差距很大。
“我不想用家人和朋友的钱。”巴图告诉周鹭，“如果出了问题，我赔不起你们。而且，到时候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巴图说得很有道理。周鹭虽然因为拍摄短视频的缘故，有了一些社会经验。可毕竟说到底，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他对投资和旅游行业一窍不通。这么盲目地给好兄弟投钱，很有可能最后演变成互相指责。三五十万对于周鹭来讲，不算大钱，但绝对也不少了。
“我再想想办法。”巴图说，“今天谢谢你。我也算涨了回见识。”
车停在了郊野公园门口。周鹭看着巴图下了车，略有些疲惫地走向了停车场。周鹭感到心里有那么一些不是滋味。可他能为巴图提供的帮助，他都尽力了。
周鹭回到家时，金婴正在跟她的律师打电话。看到周鹭进了门，金婴下意识地钻回了卧室里，把门关上了。
最近，金婴每天都会和她的律师通话。自打男实习生的父母提起诉讼后，开庭日期步步紧逼。金婴的情绪也逐渐焦虑起来。有时候，周鹭能透过卧房的门板听见金婴在屋里和她的律师打着电话吵架。她指责律师不够专业，而她的律师也不耐烦地提醒金婴，在刑事领域，他比金婴更加权威和专业。
金婴入住以来，她糟糕的情绪也影响了周鹭。最近的几期视频，拍摄质量都发生了明显下滑。再者，今年是周鹭大学的最后一年，一开学，他就要提交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开题报告提交了两次都没被教授通过。他每晚坐在电脑前，看着论文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脑袋一片空白。
许久，金婴的电话打完了。她一脸愠气地走出了房间，看到盯着论文发呆的周鹭时，金婴稍微整理了一下表情，尽量用“姐姐”的口吻“关怀”道：“吃晚饭了吗？冰箱里有个披萨。我们热一下吧。”
周鹭点点头。他以为金婴是想指挥他去热披萨，便乖巧地拉开冰箱门，把披萨放进了烤箱里。金婴目睹着周鹭这行云流水般“伺候”她的举止，一时间感到十分愧怍。周鹭说得没错，她每次都是遇上事儿了，才会来找周鹭。这种行为确实像是把周鹭当成了“备胎”。金婴其实隐约能感觉到周鹭对她的好感。可在她心中，周鹭永远都是那个在胡同口举着根糖葫芦，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她身后的小弟弟。她对他提不起“性趣”来。
披萨热好了。金婴坐到了周鹭旁边，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拉了过来。她快速地看了看周鹭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很快皱起了眉头。
“我虽然不是学传播学的，但你这篇开题报告问题很多。”金婴指了指屏幕，“你打算拿自己的宠物博主账号做例子，来讲「宠物」这个垂直领域里，如何做到迅速涨粉和破圈。这个研究很有价值，而且你也具备一手资料，如果写好的话，会很出彩。但是，你现在的论据很充分，论点却非常散。你缺乏一个清晰的理论框架。”
金婴一边说，一边从披萨盒子下面抽出两张餐巾纸。她在餐巾纸上迅速地位周鹭罗列了几个论点，帮助他分析论点之间的主次关系。
“重新搭建理论框架后，你还要更换支撑论据的文献。你的文献综述并不能只是一味地对你看到的论文进行总结，你还要从中挑选你需要的观点，做辩证批判。”金婴打开了周鹭存放论文的文件夹，挑出了几篇影响因子较高、同业互查较多的文章，仔仔细细地带着周鹭把摘要通读了一遍。
这些让周鹭感到一头雾水的问题，金婴三言两语便一点就透。周鹭感受到了一种锋芒毕露的智商上的碾压。就算是他和金婴从小就认识，他也会觉得在这个时刻，与金婴的相处，颇有压力。
“你的律师，一定挺难说服你的。”周鹭感慨，“你这么聪明，他的工作不好干啊。”
一提到她的私事，金婴的眉头迅速地皱了起来。周鹭敏感地察觉出金婴的不悦，他顿时不敢说话了。
金婴看得出来，周鹭一直在压抑着他的好奇心、不断地为她付出。这些种种，都让金婴心生愧怍。她揉了揉周鹭的头，道：“我的事情，我自己能解决。住在你家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你的毕业论文，我来辅导你完成，算我对你的回报，好吗？”
周鹭没有理由拒绝。他腼腆地点点头，又追问了句：“是不是我毕业论文写完之前，你都会一直在我家住下去？”
这句话把金婴问住了。她以为周鹭会嫌自己麻烦呢，但没想到他似乎很希望她在他家长住。金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只要你同意，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事实上，金婴并不是没别的地方可去。她的父母已经接连数天不断地给她打电话，催她回家。他们一会儿说给她找了新的工作，让她去面试；一会儿说要介绍个新对象给她，让她尽早结婚生子、完成人生大事。
金家父母擅长“鸡娃”，金婴从小就被父母以最高的标准要求着。她胆敢辞职，已经让金父金母怒不可遏，她还跑到男性家里同居，更让金父金母顾不上和周家老邻居多年的交情，也要让女儿立刻回家。更别提，今天早上，他们收到了法院寄给金婴的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