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李秀丽第一次来周大妈家了。然而，比起儿子在家时，家中的整洁、干净，如今周大妈家因疏于打理，而略显脏乱。
“闺女，你坐。”周大妈把沙发上的小毯子挪开，“我一老太太，没那么大力气做家务。家里乱了点，你别介意。”
李秀丽赶紧摇了摇头。周大妈用电饼铛给她热了半张早上做的韭菜鸡蛋的馅饼。俩人就着棒碴粥，简单吃了顿晚饭。
“其实啊，大妈先前并不是有意拖着不交保险费的。”吃完饭，周大妈向李秀丽解释，“我那儿子工作忙，上班的地方虽说也在北京，可海淀跟朝阳距离太远了。他有时候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回来看我一次。这不你第一次上门的时候，被他给撞见了么。他就搬回来跟我住了好多天。从他去上大学起，书岳就好久没回家跟一起生活了。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虽然是我把他养大的，可有时候大妈觉着，比起孩子需要妈妈，妈妈其实更需要孩子。”
周大妈见只要有补缴保费这档子事儿横亘在她母子之间，儿子就会像个小士兵一样对她寸步不离。她老了老了，竟然能体验了一把子女膝下的天伦之乐。周大妈便舍不得放儿子走了。要不是大恒互联出现了人事变动，王书岳也本打算退掉海淀租的房子，每天从朝阳长途通勤。和妈妈住在一起，还方便照顾她。可如今，王书岳别说回自己家了，他连海淀出租屋都回不去。
“秀丽啊，你跟大妈说实话，这互联网公司，真有那么忙吗？”周大妈委屈巴巴地问。
“真有。”李秀丽宽慰道，“大妈你也别太难过。王先生还有的忙，说明他优秀。您看我们这种的，想去互联网大厂996，人家也不要我们呀。”
一听别人夸自己儿子优秀，周大妈马上高兴起来。她给李秀丽洗了点水果，端上桌。李秀丽没敢动手吃。她现在心里还想着刚刚在菜市场外，周大妈对她说的话。周大妈说她补缴保险的条件，是让李秀丽给她帮个忙。是什么样的忙？有什么忙是需要周大妈来恳求她一个外人，而不是自己儿子的？
“小李啊，大妈和书岳都不是北京本地人。在这边也没什么亲戚。”周大妈半是恳求地给李秀丽倒了杯水，“我身边除了书岳，也没什么信得过的年轻人了。大妈觉着你是个好孩子，就想来麻烦你一下。”
“您说吧。”李秀丽心想，只要不是管她要钱，她一定乐意帮忙。
“这半年，我这胸口老疼，一受凉就从早到晚咳嗽。书岳孝顺，前段时间给我在网上团购了一套体检。可等做完体检以后，那大夫说我胸片上有阴影，让我再去做个核磁共振。”周大妈带上了一些担忧的语气，“我年纪大了，大夫说得让亲友陪同。书岳忙得不着家，我不想让他担心，就想问问，你能不能陪着我去？”
原来是陪看病啊。李秀丽松了口气。反正老太太有医保，让她出点力气算啥呀？李秀丽满口答应了下来。周大妈喜笑颜开，给她装了一保鲜盒的水果，让她拿回家吃。临走前，老太太在李秀丽的指导下，用手机银行给中国安康保险打了三个月的补缴费。
李秀丽在网点业务员的群里，终于扣了一个1。经理私信了她一个20元的小红包作为祝贺。附言道：前三个月的补缴完，这个月也得继续让老太太按时缴保费，知道吗？
李秀丽压力山大地答应了。
过了两天，周大妈微信联系她，说她已经挂上了核磁共振的号，问李秀丽能不能陪她去。想起这个月的保费，李秀丽自然不敢怠慢，一大早就带着豆浆油条去拜访老太太，一路陪着她坐着公交车去了朝阳医院。
李秀丽来北京有几年了，但除了做入职体检去过两三次社区医院外，她还从来没到大城市的三甲医院里看过病。她搀着周大妈走进了朝阳医院气派的大楼，发现一楼居然有一架钢琴。每隔几个小时，就有志愿者到钢琴前弹几首曲子。据说，演奏钢琴曲是为了缓解患者紧张和忧郁的情绪。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看个病都这么花哨。比她和姜小玲老家县城的医院高级太多了。
“小李啊，大妈去趟厕所。你帮我把挂号单取了吧，呼吸科的。”周大妈把手机递给了李秀丽，手机屏幕上有个二维码，在取号机上扫一下就能取单子。
李秀丽懵懵懂懂地接过了手机，开始在一楼大厅里到处找取号机。然而，看起来像取号机的机器散布在各个角落。有的是拿血检报告的专用机，有的是药房抓药用的排队叫号机，有的是住院部外迁出来的住院费自助付款机。李秀丽是个年轻人，年轻人其实还挺少去医院的。她对医院这庞杂的流程结构一无所知。说实话，李秀丽连公司给她发的医保卡、北京银行存折以及北京通app这种年轻人似乎理应更懂的东西，都玩不明白。
就在李秀丽晕头转向时，一台全自动的小机器人滑到了李秀丽面前，用稚嫩又亲切的语气询问：“您好，我是医院智能助手，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李秀丽怔愣地瞅着小机器人，然后大声对机器人喊道：“我要取挂号单！”
小机器人：“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李秀丽：“挂！号！单！”
小机器人：“请您再重复一遍，好吗？”
大城市的医院花活儿玩的挺多，但本质上是多此一举。李秀丽翻了个白眼，抓住旁边路过的一个小护士，问清了去挂号单的机器在哪，快速地帮周大妈扫码取了单。
等周大妈从洗手间回来，李秀丽陪着她去医生那儿开了检查的单子，再排队付费、排队注射造影剂、排队做核磁共振、留置观察半小时……等一切繁杂的手续都跑完后，李秀丽算是彻底对医院庞杂的手续和流程产生了心理阴影。
“大妈，咱多久出结果呀？”李秀丽问。
“很快。”周大妈回答，“大城市的三甲医院，几个小时就出来了。”老太太熟练地扫了一个等候码。结果出来后，微信就会自动提示她来取核磁共振的片子。
周大妈一看就是医院的常客了。据说这些退休的老年人，大部分都是医院通。有点小灾小病的就来医院。往常到不了三月份，就能把一整年的医保下线给刷满。然而，周大妈神色不安的样子，让李秀丽怀疑，老人家恐怕得的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灾小病。
周大妈请李秀丽在医院对面的永和大王吃了顿快餐。俩人趴在窗边等了一个多小时，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李秀丽陪着周大妈取了结果，直奔呼吸科。
周大妈想省钱，没挂专家号。大夫看起来挺年轻的，三十岁出头，女孩子。她将片子调到电脑上看了半晌，然后径直站起身去了隔壁的专家科室。和专家科室的医生简单聊了几句后，小大夫又面色凝重地返了回来。
“你是病人家属？”小大夫问李秀丽。
李秀丽支支吾吾地看向了周大妈。周大妈赶紧告诉医生：“她是我干闺女。我还有个儿子，但他工作忙。她在也一样的。”
医生似乎有些顾虑李秀丽不是直系亲属。
“要不您有什么事儿，直接跟我说吧！是不是我这肺有毛病了？”周大妈破罐破摔地问。
医生年轻的面容染上了几丝同情与悲哀。她起身关门，把门外排队的其他嘈杂的病患隔绝在外。
“咱们国内的医生，一般情况是不愿意跟患者直接聊病情的。我们担心会影响患者的心情，还有治疗的信心。”医生铺垫了一句，“但周女士，我本人是不欣赏这种做法的。我觉得患者，哪怕是高龄患者，都应该对自己的病情有知情权。我看您也挺明白事儿的。既然您上次体检，包括这次做核磁共振，您儿子都没来，那我就直接和您本人沟通病情了。您看行吗？”
“行！”周大妈毫无畏惧地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啥风浪没见过？您说，我扛得住。”
医生斟酌了一会儿措辞，然后告诉周大妈：“结合您上次的X光片和这次的核磁共振结果，包括您近半年来发生的咳嗽、咯血和痰液增多的问题，初步判断应该是肺癌。”
李秀丽听完医生的诊断，浑身发寒。她紧张地看向周大妈，然而，周大妈的表情竟十分镇定自若。其实，在上次X光出结果后，当时放射科的大夫就提醒过她肺癌的风险。这些天独自在家，周大妈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李秀丽这会儿反应过来了。周大妈根本不是担心儿子没空，而是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得了大病，压根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件事，替她操心。
“大夫，那我能活多久呀？”周大妈问。
“目前不太好判断。”医生如实回答，“您得多做几项检查，包括穿刺。我们才能知道您这是几期的肺癌。周女士，您平时抽烟吗？”
周大妈摇了摇头。
“那您经常接触二手烟环境吗？”医生又问。
周大妈沉默了。她很早就做了单亲母亲。为了养育王书岳，她打过很多份工。干的时间最长的，就是在他们老家的烧烤店里做服务员。她记得烧烤店的浓烟黑滚滚的，从门口一直能飘到街尾。而烧烤店的夜市多是些抽烟喝酒的客人。香烟烟雾缭绕，到了夏天不通风的时候，整个餐厅内烦闷不堪。可就算是这样一份糟心的工作，她还是坚持下来了。她得领一份工资，为她儿子一个学期、一个学期地交齐学费。
“中国女性吸烟率很低，但肺癌患病率却很高。”女医生柔声解释，“一来是女性承受的生活压力更大，情绪和免疫力都会受到影响；二来是家庭内男性二手烟的污染严重；再有，就是长期在封闭式中式厨房里炒菜，油烟吸入率高。您是我第一例确诊。不过您筛查得早，或许可以得到一个不错的预后。周女士，您先开始做后面的检查吧。我们一步一步来。”
周大妈的眼眶红了。人生再苦，她都不觉得难过。可今天医生这番话，不知怎的，她竟为自己的人生第一次感到了委屈。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周大妈后背上。是李秀丽在安慰她。李秀丽抚了抚周大妈瘦瘦的脊骨，道：“大妈，之后的检测，我陪着您一起做。”
其实，周大妈确诊肺癌一事，给李秀丽带来了不少麻烦。晚上回到家，李秀丽躺在床上，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刚刚她陪着周大妈回到小区后，临上楼前，周大妈突然拉住了她，再三确认她的人寿保险能否生效。李秀丽不禁怀疑，周大妈并非只是为了挽留儿子和自己一起生活才故意不交保险费的。而是，她本身就不想交了，可一体检完，发现自己可能会得绝症，这才答应补缴的。
要真是如此，那这老太太也忒精明了！
按理说，李秀丽应该感到被欺骗和愤怒的。但不知为何，李秀丽并不想计较这些。人家都得了绝症了，就算精明一点，又有什么不妥呢？再说了，保险又不是周大妈在患病前才上的。她只是补缴的时间点微妙了一些罢了。李秀丽并不想为此苛责一个患病的老人。
想想好的一面，李秀丽安慰自己，周大妈确诊后，她肯定不会再断缴保费了。这样一来，李秀丽每个月都有了收入保障。如果在陪着周大妈跑医院的过程中，她还能找到一些新客户就更好了。李秀丽发现，比起地铁里和大街上，以及电话推销的过程中，医院里的人们似乎对人寿保险的接受度更高。虽然病患本身很难再通过投保审核，但那些病患的家属们看到自己的亲人在生死线与贫困线上挣扎着，肯定会对重疾险、人寿险、医疗险提起兴趣的。
李秀丽觉得，她可能找到了职业发展的新方向。然而，她刚开始激动，又想起了可怜的周大妈。李秀丽的心情瞬间跌入了谷底。天上没有白掉的馅儿饼。周大妈端到李秀丽面前的馅饼，虽然能吃，但味道苦涩。
李秀丽翻了个身，打开手机，找到了王书岳的微信。王书岳的朋友圈已经有很久没更新了。想必他肯定忙得屁滚尿流。李秀丽很想告诉王书岳：你妈妈生病了，你该回家了。可一想起周大妈再三叮嘱她要向王书岳保密，李秀丽又放下了敲击屏幕键盘的手。
唉。这时候要是姜小玲在身边就好了。姜小玲总是能在她最郁闷的时候，让她快乐起来。李秀丽叹了口气。
然而，李秀丽并不知道的是，眼下，身在杭州的姜小玲，情况也并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