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丽的一天，总是过得浑浑噩噩。这怪不了她。她也很想把每天所有时间都规划利用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忙忙叨叨一整天，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快睡觉时，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干成。
早上6：30，李秀丽准时起床了。最近这几天，姜小玲离开北京去杭州拍摄，家里只剩下了李秀丽一人。她从橱柜里拿了一袋过期的豆浆粉，勉强给自己糊弄了一顿早饭。
姜小玲不在家，李秀丽的日子便过得更加无趣。但这也没办法，换季时去杭州出差，是姜小玲的工作属性。每年夏末秋初，杭州的代工厂都会提前冬装做出来。各大淘宝店、抖音店都一窝蜂赶到杭州选货。选好的冬装得立即让模特穿上拍照，好赶着秋冬换季上新和双十一做活动。因此，夏秋和冬春换季的那俩月，是姜小玲最忙的时候。杭州是电商的老巢，她一般也会在这两个时间段和公司里其他模特一起飞到杭州，一口气拍上十天半个月。李秀丽是知道姜小玲的辛苦的。她们这些电商模特，夏天最热的时候要拍冬装，冬天最冷的时候则要露着胳膊和腿拍夏装。但最近姜小玲就跟魔障了一样疯狂地从丰哥那里接单。什么样的拍摄她都去拍。听说，她是想冲一下业绩，取得双十一大码模特电商奖。
李秀丽杯子里的这袋豆浆粉，是姜小玲担心闺蜜不好好吃早饭，特意买来留给她的。喝完豆浆粉，李秀丽简单地用姜小玲不要了的化妆品，给自己画了个淡妆，背上包出门了。
早上8点，中国安康保险长安街网点开始营业了。几十名保险业务员站在公司门前的小公园里做着早操。这是他们每天的惯例性晨会。每位保险业务员都必须参加。如不参加，这个月就拿不到底薪。李秀丽其实觉得这种晨会意义不大，还不如让大家多睡会儿，或者早早出门见客户。但她业绩不好，这份底薪还真就必须靠出勤率给混出来。
站在小花坛上带操的网点经理热血地喊出：“道路千万条，开单第一条！九月不开单，钱包两行泪！中国安康保险人，我们是——”
带操经理将手里的小麦克风指向了做操的业务员们。
业务员们冲着麦克风齐声高喊：“——存好心，说好话，做好事，行好运！中国安康保险人，月月做精英，每月增一单！”
随后，带操经理和业务员们对着天空呐喊出口号：“开单！开单！开单！”
做完早操，经理又带着业务员们培训保险理财知识，让大家背诵保单重点内容。一直到十点半，晨会才结束。李秀丽正打算离开网点，却被经理叫住了。
“秀丽啊，你九月份可是一单都没开呀。”经理用随和的语气指出了最尖锐的问题，“上个月倒是你闺蜜让你开了一单，可你先前有两个月的业绩都是零。咱们安康保险，累计三个月不开单，就要被辞退的哦。”
李秀丽紧张地拽了拽衣角，道：“先前有一单，我们小区周大妈的寿险，一直没续费。”
“这个单子我知道。”经理拉开抽屉，“哗啦啦”地翻起了文件，找到了周大妈寿险合同的影印版，“她这好像都欠缴四个月了吧？你能说服她补齐吗？”
“我……”李秀丽不敢答应。
自从上次在大恒互联目睹王书岳的两名同事被开除后，李秀丽这些天都是绕着王书岳和周大妈住的那栋楼走。她是真不敢再和王书岳见面了。就连倒垃圾，她都会特意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下楼，以免与王书岳偶遇。
经理见李秀丽面露难色，她叹了口气，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说：“你要是开不了新单子，好歹也把之前欠缴的保险费催补一下。这也能算你的绩效。到九月底，你再完不成，我也保不了你了。”
这是经理给李秀丽下的最后通牒。其实李秀丽也知道，她不算什么优秀员工。他们网点有个业务员的群，每天都会统计开单情况。开了单的扣1，没开单的扣0。除了上个月姜小玲买了她一份保险外，李秀丽天天都扣0、月月都扣0。看着长长的微信群接龙，只有她总是个“零蛋”，她自己也觉得丢人。
李秀丽心思沉重地离开了网点。她在小公园里坐了一会儿。公园里，李秀丽的同事们正在勤勤恳恳地给健身的老头老太太们发传单，向他们介绍安康的各种保险。看见同事们这么拼命，李秀丽觉得，她也得加倍努力才行。她整顿了一下郁闷的心情，抱上一叠传单和公司回馈客户的小礼品，进了地铁站。
这些保险公司的小礼品大多是小包纸巾、钥匙挂链或者布娃娃这种廉价的小玩意儿。李秀丽觉得纸巾是最实用的，应该比较容易往外派发。她把印着自己二维码的名片，用胶条粘在纸巾包上，然后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边发纸巾，边恳请人们扫码加她的微信。
“中国安康保险，专业人寿保险公司。买保险，选我们就对了！”
李秀丽机械地重复着公司的宣传口号。路过她的白领不耐烦地将她的手扇开，纸巾包不慎掉进了地铁轨道里。呼啸而过的一号线列车，把纸巾包瞬间碾烂。破碎的白色纸屑随着列车带起的疾风在李秀丽面前飞舞。她怔愣地看着列车车窗内塞满的上班族。那一张张疲惫的脸孔，却让李秀丽感到羡慕。她何尝不想和他们一样，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必担忧苛刻的销售绩效考核呢？
但很快，李秀丽又想起了王书岳的那两个被无情“毕业”的同事。她又感到不寒而栗。或许，在这个竞争激烈又内卷的职场生态里，不论上班还是不上班，“稳定”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望。
手中的纸巾发完后，李秀丽看了一眼微信。只有一个人加了她，询问了一下那个《996重疾险》。可是，等李秀丽把保险收费表发给对方时，对方却不再回复了。
眼下，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李秀丽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从幽暗的车站爬到了地面上。王府井大街的餐厅太奢侈豪华，最便宜的肯德基，一顿套餐也要二三十块钱。李秀丽吃不起。她拐了个弯，钻进灵境胡同里，找了一家便民小餐厅。餐厅里挤满了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别看这些人穿得体面，实际上，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们也得离开高大上的写字楼，到这种矮小穷的餐厅里买一碗10块钱的盖饭。
扒拉完盖饭，李秀丽坐在树荫下，把手机插上公司发的免费电话卡，开始对照公司从一些特殊渠道购买来的客户个人信息表，挨个打电话。
“喂您好，中国安康保险……”
第一通电话被挂断了。
“喂您好，需要办理保险吗？”
第二通电话也被挂断了。
“喂您好，车险、寿险、少儿平安险……”
第三通电话依然被挂断了。
“喂您好，我是中国安康保险业务员，工号……”
“别他妈给我打电话了，烦不烦啊！死骗子！”
第四通电话在一阵谩骂声后，毫不意外地被挂断了。
李秀丽坐在树荫下，面无表情地捏着手机，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她早就对这种谩骂和挂断习以为常了。电话推销是保险业务员必须要经历的工作流程。她不能被坏情绪打败。李秀丽拧开一瓶冰矿泉水，灌了几口后，再次拨出了第五通电话。
电话一通一通地打过去，信息表上的人名也被李秀丽一条一条地划掉。李秀丽已经忘记了这是她打的第几位客户。直到高晒的艳阳西垂至长安街尽头的西山下，李秀丽才把十几页的客户信息表全部划完。
其中，有三位潜在客户和李秀丽加了微信。李秀丽把资料发过去后，他们就像地铁里那个扫码的女白领一样，没了下文。
李秀丽疲惫地拖着身体搭上晚高峰的地铁。地铁上所有人都低着头看手机，只有用了一整天手机的李秀丽，实在是不想看屏幕一眼了。她靠在扶手上想眯眼休息片刻。但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李秀丽打开一看，发现是有人用AirDrop，隔空投送了一张图片。图片上有一张男人隐私部位的照片。李秀丽一阵心悸，惊得她差点把手机掉在地板上。她扭过头，四处寻找着到底是谁给她发了这么恶心的图片。可地铁上的人们一脸漠然，大家都是那么地无动于衷。
李秀丽不敢在这个空间呆下去了。她急忙在下一站提前下了车。这里距离她和姜小玲合租的小区还有三站地的距离。可李秀丽实在是不想回到那个令她作呕的地铁车厢里了。她甩开步伐往回家的路上走。路过一家炸串小店时，油炸食品的香气从店内飘了出来。李秀丽吞了吞口水。可当她看到5元一串的高昂价格时，她又不太想进去吃了。
可是，早上出门前，她依稀记得冰箱里的食材所剩无几了。她怎么也得去趟菜市场。再说了，李秀丽的工资低，平时家里的水电等日常开销，一般姜小玲负担得更多。还有冰箱里的雪糕、酸奶和水果，也常常是姜小玲买来填满的。李秀丽不想总是这么占姜小玲的便宜，她决心不论如何，在姜小玲回北京前，她要想办法把冰箱填满一次。
晚上18：30，李秀丽绕了个道，去了趟菜市场。这会儿正是下班回家做晚饭的点儿，菜市场人头攒动。李秀丽挑挑拣拣、挨个摊位比价，终于凑齐了一兜肉蛋奶菜叶子。她转头一看，有个老太太豪气地买了一大兜昂贵的小龙虾，说是回家要给她孙子做麻辣小龙虾吃。这是李秀丽根本不舍得吃的东西。
李秀丽羡慕地看着那个老太太。如今，她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混得还不如退休的老年人好。
贫穷如李秀丽的北漂年轻人，大多会在手机安装一个记账app。李秀丽会把自己的每一笔开销都详详细细地记在上面。今天买了这么多东西，中午又是在外面吃的。她已经严重超支了。这让李秀丽的心情不太好。
菜市场角落里有一家卖甜品的糕点铺。今天主打的冰激凌麻薯正在半价售出。
“四十块一盒，半价是二十，真贵啊……”李秀丽站在摊位前。这家的冰激凌麻薯，是姜小玲最喜欢吃的。李秀丽很想给平日里无数次救济自己的闺蜜，一点不成比例的回报。李秀丽咬了咬牙，扫了付款码。
“老板，要一盒。”
透明塑料盒里的冰激凌麻薯软软糯糯、冰冰凉凉的。李秀丽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挤出了菜市场。就在她要过马路时，突然，一个外卖配送员骑着电动车在便道上逆行而过，他的车把撞了一下李秀丽的胳膊肘。装着麻薯塑料盒一个没拿稳落在了地上。
麻薯滚了一地，里面的冰激凌脏兮兮地流了出来。
“对不起啊！”那个外卖配送员大抵是着急送单，头都不回地挥了挥手。李秀丽还来不及愤怒，他便消失在了下个路口。
李秀丽看着肮脏的地面上那一只只开膛破肚的小麻薯，心里顿时酸涩难堪。她觉得，她试图掩盖一切窘迫的艰难人生，就跟这些冰激凌麻薯一样，掉在地上的一瞬间，就露了馅儿。
就在李秀丽发呆时，她的胳膊忽然被人拉住了。李秀丽猛然想起地铁上那张AirDrop过来的恶心图片。她一惊，扭过头，却发现拉住她的人居然是周大妈。
“小李，好久不见啦！你也来买菜呀！”周大妈对李秀丽笑了一下。这是李秀丽一整天来见到的唯一一个真诚的笑容。
李秀丽松了口气，她低头看了一眼，周大妈手里拎着一箱鲜奶，怪沉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一向热衷跳广场舞健身的周大妈，今天的气色却不太好。
“大妈，您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买东西？沉不沉啊？我帮您提着吧！”李秀丽贴心地接过了周大妈手里的鲜奶。搀着大妈的手臂一起往小区走。
跟周大妈聊了几句，李秀丽才知道，这段时间，王书岳气色一直没有回家。同事被裁员后，王书岳的工作量突然剧增，最近加班，一直睡在公司，就连他在海淀租的房子都很难有时间回了。
“啊，怪不得他没开车来陪您。”李秀丽叹了口气。她没好意思跟周大妈说她跑到大恒互联打搅她儿子的事儿。
今天，周大妈有些心事重重。老太太支支吾吾了片刻，对李秀丽说：“小李啊，那个保险的钱，大妈已经偷偷准备出来了，咱不告诉书岳，大妈悄悄给你补缴上。”
李秀丽一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她今天一天都过得丧极了。没想到临了了，竟然还能碰上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大妈问你啊，”周大妈紧张地开口，“我是不是补缴了，就不影响寿险报销了？”
“补缴就行！不会有影响的！”李秀丽赶紧说。她这个月能不能保住饭碗，可就靠周大妈了！
“那成。一会儿你跟大妈到家坐一坐。我熬了粥，咱娘俩一起吃个家常便饭！”周大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后，周大妈说出了一句让李秀丽感到不安的话：
“不过啊，这保险费大妈给你补缴上了，你得帮大妈一个很重要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