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后的姜小玲在出租屋里躺了整整一个月。虽然她的脑梗只是轻微的、局部的,但这毕竟也是一场大病。她没敢把进医院的事情告诉爸妈,可她在北京也没什么朋友,只能自己照料自己。
在养病的这一个月里,姜小玲虽然每天都在招聘软件上投简历。但HR向她发来面试邀请时,她却怯懦了。万一,她再进入一家像寻觅这样的公司怎么办?万一,她再因为不懂职场规则而被老板辱骂怎么办?万一,她好不容易做出点业绩了,却因为公司战略方向改变而不得不辜负与她携手奋进的人怎么办?万一,她再一次因过劳而住院怎么办?
一想到先前发生的种种,姜小玲就感到痛苦。她躺在床上,每天靠外卖过活,要么睡得昏天黑地,要么一整夜睡不着。这样的作息习惯很快摧毁了她的心理健康。她感到焦虑、忧郁、神经质般的失眠。更让姜小玲难以置信的是,从小还算个好学生的她,居然会被一次小小的职场挫折给打败。
莫非,她真的不适合上班吗?可,不上班,她又能干什么呢?
就这样,姜小玲许诺给自己的一个月的休假,被她延长到了两个月、三个月……生活的颓废击垮了姜小玲的心理防线,更让她的体重直线飙升。原先,她还可以用显瘦的衣服来欺骗自己,但如今体重逼近160斤的她,已经没有资格掩耳盗铃、刻舟求剑了。身体越胖,姜小玲就越担心脑梗会复发。她对疾病充满恐惧,对自己的未来更是充满恐惧。而且,最让她肠牵肚挂的是——她的积蓄快花光了。
一万三千块的赔偿,还有姜小玲从大学做兼职开始攒下的三万块钱,在北京这种吃人的大城市里,太不经花了。于是,姜小玲浪费在招聘软件上的时间,逐渐转向了租房软件。姜小玲决定搬到更远的地方、更小的房间去。她盯着租房软件翻看着一间间丑陋的、肮脏的、狭小的、昂贵的合租房,直到双眼酸涩。
姜小玲想起自己上大学时在一个社会学讲座上听到的故事。美国有一对的兄弟,名叫科利尔。他们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从家里继承了财产,还拥有优渥的工作。看似生活舒适,但却赶上了经济大萧条,哥哥还因意外失明了。兄弟俩辞了工作,搬到了贫困区,他们终日不肯出门,也不允许有人敲门探望。他们将家里布置得像个铜墙铁壁的陷阱,囤积了大量的物品,每日靠捡拾垃圾为生。后来弟弟在照顾哥哥的过程中,不慎踩到了自己设置的陷阱,被巨大的家具压死。过了几日后,哥哥也因饥饿而死。警察发现科利尔兄弟的尸体后,竟从他们家中清理出了120吨的垃圾。后来,两兄弟的故居被改建成了一个迷你的小公园。
姜小玲瞪着天花板,想象着科利尔兄弟的家,妄想有一天赚钱了,就去纽约旅游,到哈莱姆看看那对兄弟的公园。姜小玲闻到了自己满屋子外卖盒的酸臭味。她看着床下地板上堆积的廉价的快消服饰、鞋、包、从盲盒里抽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小玩偶。姜小玲顿时觉得自己和科利尔兄弟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失业和肥胖,让她又恐惧又抑郁,她抱着被子大哭起来……
也就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姜小玲和周鹭,在同学会上重逢了。
“学姐,我冒昧地问一句。”
同学会后,周鹭追上了姜小玲的脚步。整顿饭他都看得出来,姜小玲承受着全桌同学异样的目光。她确实胖了太多,整个人的精神气儿也没了。才毕业一年,变化就这么大,同学们不盯着她瞧才怪呢。
“问什么?”姜小玲的语气充满了防备。但周鹭望向她的目光里只有关心。
“你最近心情还好吗?”周鹭谨慎地问,“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姜小玲露出一个惨笑,回答:“我好得很。”
“你还在寻觅上班吗?”
“辞职了。最近无业。在家休息。”
周鹭陪着姜小玲一起走出了同学聚会的餐厅,两人路过一家咖啡厅,周鹭说什么也不让姜小玲走了。
“学姐,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应该是学姐请学弟喝咖啡才对吧?”
北上广的咖啡厅定价就跟闹着玩似的,一杯拿铁38块钱,要杀人么?说实话,姜小玲现在手头很紧张,她并不想付咖啡的钱。但好在,周鹭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他不会让姜小玲口头上的客气付出实际行动。小学弟强硬地买好了咖啡,递进姜小玲手中。
“学姐,我其实找你有点事想谈。”周鹭看起来有些忐忑。
姜小玲慌了,问:“你不是想管我借钱吧?学姐可没钱。”
周鹭笑了:“不是的。我不缺钱。”
“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可能不缺钱?”姜小玲不信。她上大学的时候最缺钱了。宿舍里的女生们经常互相借生活费呢。
“你还记得你毕业那天,跟我说我在镜头前有亲和力,特别适合去当博主么?”周鹭有些羞涩地开口。
姜小玲几乎都忘了她还曾和周鹭说过这样的话。她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终于将那个可能并不是很愉快的炎炎夏日的午后从记忆中召唤了出来。
那是姜小玲的毕业季。她最后一次去广播站,和新主持人周鹭交接工作。她背着书包,正高高兴地要推开门进去时,却听到录音室内传来几句语气不善的讥讽。姜小玲在门外听了听。原来是广播站的几个高年级学长,在责怪周鹭。
“周鹭啊,你说你一个播音主持专业的,怎么业务能力还不如你学姐姜小玲?人家学姐是传播学专业的。可你看她那发音,多标准!”
“是啊,你北京人怎么普通话还没东北人说得好?”
“你普通话考试过二甲了吗?”
“你当初艺考怎么考进来的?不会是花钱了吧?”
姜小玲一听就明白了了。当初她离开广播站时,是她提议让周鹭接班做主持人的。姜小玲认为周鹭的声音很温和愉快,完全可以胜任一个小小的校园广播站主持。但她的提议却间接让新人周鹭惹恼了那些在广播站工作许多年的前辈们。“训新”是艺术院校的传统。学弟学妹上任,自然会被学长学姐们刁难一番。姜小玲的正义感让她无法对这种校园“软霸凌”视而不见。她一掌推开门,大义凛然地问:“谁让你们骂我学弟的?你H、F都不分的「湖建人」在这里开什么地图炮呢?周鹭普通话哪里差了?有人投诉他吗?还是说同学们万字血书不许他主持了?”
几个学生一看姜小玲来了,脸色顿时一变,尴尬地回答:“学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这部例常训新么?”
“什么叫「例常」?谁给你权力训新了?”姜小玲对蔫头耷脑的周鹭招了招手,把他叫到了自己身后,“周鹭是我亲自带的主持人,你们瞧不起他,等同于瞧不起我。”
广播站的学生们沉默了。姜小玲拉过周鹭的胳膊,把他带了出去。两个人走出了学生活动中心,姜小玲一屁股坐在了操场的长椅上,气呼呼地叮嘱周鹭:“他们说的话你千万别信。这些人没本事,就靠打击别人的自信心来维持面子。我认为你主持得非常好,你很有亲和力,就是做主持啊、MC啊、博主啊这类工作的料。”
周鹭乖巧地点点头,看着姜小玲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谢谢学姐。”周鹭乖乖地说,“但我可能要退出广播站了。一开始进站就是觉得学姐的主持特别轻松愉快,很鼓舞人心。但进了广播站,我才发现,我不适合这种激烈竞争的环境。”
姜小玲愣住了:“你就这么放弃了?”
“对不起。”周鹭愧疚地说,“让学姐失望了。但我觉得,放弃,也是一种成长。”
姜小玲见周鹭这受气包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索尼的小微单。
“人各有志。你退出广播站,我不拦着你。但我觉得你不该荒废了大学时光。你要是平时没事儿,可以拍拍vlog。现在视频博主好像还挺火的。这个相机借给你。只是借你啊!你要还的。”
周鹭赶紧双手接过微单。姜小玲的微单其实已经很旧了,屏幕的一角也因过度使用而开裂。这台相机本身并不贵,但它却陪伴了姜小玲大学整整四年的时光,跟着她拍了许多视频作业。姜小玲对这台相机很有感情。
“那,学姐,我把你相机拿走了,你用什么啊?”周鹭问。
“我买新的。”姜小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实习工资发下来了!”
“对,我听说你去了一个互联网大厂实习。”周鹭正要祝贺姜小玲。但他看到姜小玲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忧郁。姜小玲的确在大厂实习了六个月,但大厂却并没有把她留下。
“我……不打算去大厂了。”姜小玲没好意思对学弟说实话,“大厂多累啊!我还是去个小点的公司,生活能舒服一些。当然了,要是有一天能不上班,那就更舒服啦!我是没戏了。”姜小玲拍了拍周鹭的肩膀,“等你将来成为一名优秀的视频博主,就可以不上班啦!”
周鹭捧着姜小玲的微单相机,若有所思。不上班对于任何一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但又有多少年轻人,可以做到不上班呢?而那些不上班的年轻人,就真的比上班的要更轻松吗?
几天后,毕业照拍完,姜小玲便提着行李箱,搬出了宿舍,彻底离开了校园。她和周鹭之间的联系也中断了。直到今天,他们再次重逢。
坐在咖啡厅里,周鹭从包中取出了去年姜小玲借给他的小相机。
“学姐,我现在在B站还有小红书上,已经有几十万的粉丝了。好多品牌都开始联系我做推广。这都要感谢你。”周鹭郑重地将相机还给了姜小玲,“我看到群里发的同学聚会邀请名单里有你,就带着相机来了。”
相机被周鹭维护得很仔细,老化的按键被替换掉,屏幕的裂缝甚至都被他修好了。
姜小玲接过了相机,心情十分复杂。姜小玲平时从不去同学聚会,这次会来,也是因为院系请客,她可以混一顿免费的午餐。而在这顿免费的午餐上,她当年鼓励的学弟,已经青出于蓝,而她自己则连下个月的饭辙还没找到呢。
“学姐,其实我今天找你还有另一件事。”周鹭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我想给你介绍份工作。”
“这好事儿啊!我正缺工作呢!”姜小玲眼睛一亮,“什么工作啊?在哪儿上班?”
“不……不上班。”周鹭磕磕巴巴地回答,“这个工作……我有点不好意思说。要是冒犯到你,你千万别责怪我。我真的是出于好心的!”
姜小玲笑了:“你能冒犯到我什么?说吧。”
周鹭捧着咖啡杯,犹豫了许久,最终,他深吸一口气,问:“学姐,你想做大码模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