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居新上了一道菜,名为“纷繁”,倒也衬了这名字,上好的鸭肉炸的金黄,倒入提前备好的大骨汤,叠放上鱼唇,干贝,鳖裙及鹿筋,仅放一点盐提味,保证食材的天然,在瓦罐中小火炖上两三个时辰。
最后必定要拿白玉瓷盅乘上,方算完美。
秦无究是百味居的常客,听说百味居橱役的手艺算的上是玄门里数一数二的。
秦无究爱吃,也会吃,百味居一向得他心意,可今儿这一道“纷繁”却着实令他不满意。
摆盘倒是讲究,也确实够纷繁,哪样名贵放哪样,可这一锅炖的味道一点儿也吃不出名贵。
混杂在一起第一口倒是满口生香,越到后面越不对味,一般人也是吃不出差别,可秦无究是个医者,自然也就什么都要细致些。
思及此,秦无究放下筷子,轻叹了一声“华而不实。”
百味居的掌柜和秦无究是熟识,见他叹气,便放下手中的算盘走过来,客气的问了一句“医师,今儿这饭菜可是不合口味?”
秦无究慢悠悠的站起身,掏出随身带的帕子细致的擦了擦手,这才开口“掌柜的,今儿的厨子可是换了一个?可不如往常的那位用心呢。”
虽说是猜测,但秦无究知道这是八九不离十了,往常那位做的味道,他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吃出来。
果然,这掌柜的开口就是承认“哎医师莫不是还担着算命的本事,连我这换了个厨子都知道,原先那位说是家里有事,就回去了几天”
末了,顿了顿,显出几分不好意思,“这几天就是我那内人代劳了,说起来这道菜的方子还是那位留下来的,说这几天起码不会影响生意,没想到医师还是看出来了。”
知道以后不用重新找地方吃饭,秦无究也就放了心,对着掌柜的扬起一个笑“无妨,在下就是味觉比其他人灵敏些,掌柜夫人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秦无究本就长得好看,只是平常给人医病的时候太过疏离,又不喜和人私下接近,街坊四邻一传,无端的就生了几分高不可攀的意思来。
这下一笑,倒是让掌柜对秦无究以前的印象改观了很多,什么冷面神医冷漠疏离,明明是个温柔开朗的好青年!
已经走出百味居很远的秦无究自然不知道,他的形象在掌柜的传扬下一高再高,以至于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来他的药堂看病的人比以往多了两三倍,当然那都是后话。
锦州的气候向来温和,一年四季也没几个时候变天,秦无究走在集市上,有丝丝凉风吹过,竟透着几丝下雨的意思来,去常去的摊子上买了几块凉糕就不疾不徐的往回走。
“哎,那江家公子又跑到药堂去了?”
“蜀中江家也是个大门派,门下弟子众多,不惹玄门纷争,可这江迩却偏偏整天想着往外跑,这不是,从上个月起隔几天就雷打不动的来蹲药堂,也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呀,听说那江迩上个月救了个美人,说是中了什么毒,正等着医师解呢!”
“嚯,他们江家不就是用毒高手,还跑来药堂干嘛?”
“可能怕回去挨打吧,毕竟年纪尚小,江家家主听说可是严厉的紧,别说这还带了个女人回去!”
“啊?我还以为那江迩看上医师了呢……”
眼见前面几个大汉越说越离谱,秦无究装作不经意走过去,咳了一声,那几个大汉见刚才话里的主角来了,也不知道听他们说了多久,顿时作鸟兽散。
这江迩名为江迩,秦无究是认识的,倒和他们说的差不离,不过这江迩却不是救了个美人,而是个孩童。
当时秦无究见着那孩子的时候孩子已经中毒很深,秦无究废了药堂小半草药才生生扼制住,可这也仅仅保证毒不入心肺。
要痊愈还得服七七四十九日的草药,可那药引需的一味悯心草,极为罕见,且必是鲜活入药。秦无究的药园里倒是有,于是乎江迩每隔几天就得过来拿一次。
药堂名字就叫“药堂”。
秦无究是个随意的性子,偏偏对着外人不爱说话,天枢又是玄门第一的神医谷,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却也是没什么病或毒治不了的,于是玄门人看着秦无究这天枢的弟子也就自然是世外高人的眼光,当时药堂起这名字还被赞了很久,什么随性什么高雅,他们哪知道,秦无究就是懒而已。
行至药堂门前,果然是江迩,十七八岁的少年正站在门前和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对峙,远远就听着江迩在喊“你快让我进去,我是来找医师的!你在这拦着干嘛!快点让开,没看见病人都烧成那样了……!”
叫江城的男子面无表情“医师没回来,不能进去。”
除了这句就再没别的话,江迩走哪边就拦哪边,他气的脸都红了可还是没往前挪动一分。
抱胸靠在门口的少女看热闹正欢喜,看见秦无究回来,忙跑到面前来挽住了他的胳膊,眼神发亮,“离哥哥,我要的凉糕呢?”
把怀里的凉糕给了少女,末了又摸了一把少女的头“记得给你江城哥哥留点。”少女应了一声,欢欢喜喜的跑进了屋,那边大喊的江迩也噤了声。
秦无究走过去,看着面目白净的少年微红的脸,忍不住笑了一声,对着少年身后看见他来了顿时温和的男子说了一句“好了江城,别逗江公子了。”
男子放下拦着江迩的手,往旁边挪动了一分,秦无究才看见药堂门口的台阶上,靠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童,皱了眉,对少年也多了几分厉色“你怎么把他带来了?不能见风知不知道。”
被训斥的江迩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说话也带了委屈“他……他今儿一早就发起了高烧,烫的吓人,我一急就……就把他抱过来了!”
医者以病人为大,看孩童已经有点迷糊,忙招呼江城把孩童抱进屋,又绕过外屋的药架,在里院寻了个屋子,让江城烧了水放了些草药,秦无究把孩童放进药浴里,看着孩童脸上不正常的酡红慢慢退下去,方才放心。
在此期间,少年一直跟在秦无究身后,倒也是真急切,可这非亲非故还是个中毒的孩子,但凡中毒或者兵器所伤,不是对家寻仇就是世家恩怨,这孩子长得清秀贵气,第一次见时穿的衣物也华丽,这江迩就不怕引火烧身?不过一想,这江迩虽说不会武功且贪玩,但狄家那样的门派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公子有什么意外的,更何况这江迩据说挺受他们家主的宠爱,怎么说也由不得自己担心。
又洗了两遍手,确定自己手上没什么味道之后。秦无究转过身对还跟在身后的江迩说:“江迩不回酒楼?”
江迩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下“啊?啊我我不等小孩儿醒了再走吗?”
秦无究以为他是担心孩子,仔仔细细的给解释了一遍“他身上的毒我已经给解了大半,就是今儿吹了风差点又发,用风干的鬼针草熬了,泡几天,到时候来接就好了。”
却见江迩还是看着他,捏着手指,嘴唇开合,嗫嚅了半天也没听清在说什么。
秦无究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这下少年像是定了心,闭上眼,颇有些窘迫的大声说道“医师,我能不能在这住几天!”
等了半天也没见秦无究回答,少年以为秦无究不想答应,脸涨得通红,睁开眼却见眼前的人含笑看着他,本来有些恼怒这下全变成了手足无措,又慌忙解释道“真的,就住几天,等我父亲气消了我就回去,不会耽搁你的,如果……”
“好。”
没等少年说完,就听面前应答了一句好,怔愣过后便是喜悦,本来他只是惹了父亲生气出来避避风头,带的银两不多,遇见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买,又在路上捡了个带病的孩子,大半个月下来已经花的七七八八,本来只是想试试这个好看的医师,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住处。
江迩又偷偷的看了一眼秦无究,嗯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连人也这么好,默默的把秦无究划入了朋友的行列。
秦无究倒是不知道少年心里想什么,只为少年安排了个房间,又知会了一声江城和楚楚,江迩便算是住下了,左右就是多一双筷子。
到了晌午吃饭时,江迩才发现这药堂就他们四个人,他原以为以秦无究这样有名的医师,应该有很多随从才是。
秦无究见少年四下环顾,心下了然:“莫不是热闹惯了嫌我这冷清?”
江迩忙摇了摇头,急道:“不是,就是觉得像你……你这样有名的医师,每天该有很多人来问诊才是,就两个人怎么够?”
秦无究思忖片刻,勾了嘴角,反问道:“你来的这几次可见有门庭若市的时候?”江迩想了半天,发现他来锦州大半个月,来拿药的时候也很多,但药堂却从来都是冷冷清清,心里疑惑,又不好质疑天枢的医术,便住了嘴。
“哎呀,笨蛋,离哥哥的医术当然是最好的了!我们每个月只接十位客人,这是天枢弟子入世的规矩,我们当然乐得清闲啦!”独属于少女的清亮嗓音传来,抬头原是楚楚端着饭过来,秦无究忙接过,江城跟在楚楚身后,手里托盘放了五六个菜。
奇香排骨、水煮烧白、鱼香豆腐、醋溜藕片,又烧了个青菜汤,江城单手托盘,里面的菜竟是洒都没洒,江迩从酒楼出来就没吃过东西,此时闻到饭菜香,口水直流,又碍于礼仪,坐的笔直,可谁都能看出他的急切。
楚楚看的好笑,先给他乘了一大碗米饭,又故作成熟的说到“给,玄门人吃饭就随意点!”又扯了个凳子坐到江迩旁边,拨弄着手里的筷子,托着腮偏头看他“莫不是你们这样的大门派也克扣伙食?”
江迩吃了一大口饭,此时被少女这么一说,羞红了脸,急着解释,又被噎着。
秦无究递过去一杯水,帮他顺了顺背,“江迩少时被送到清风派待了一阵子,那里规矩多,现在讲究些也是正常的。”又顿了顿望向少女“倒是你,师父说的那些都忘了?”
“哎呀离哥哥你才比我大多少,老头说的那些道理我才不要听,什么姑娘家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大家都是人,凭什么让我们姑娘家这么多规矩?就不!”
秦无究知道这个小丫头的性子,只摇了摇头,反手给身旁的江城夹了一块排骨。
楚楚虽说不过十五,但配药却极有天分,医毒本一家,更何况年纪尚小,好奇大于道义,小丫头在毒上也颇有研究。至于江城,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天枢,全身不下百处刀伤,且中了剧毒,师父当时恰好研究一味解毒丹,便让这个看起来将死之人做了试药人,没想到江城命大,竟熬了过来,却丢掉了记忆。
将死之人可以试药,活人却不能枉顾性命,随便起了个名字便让他跟着自己的徒弟,虽说平日里江城总是不爱说话,可面相俊朗,一身武功又没忘,不说秦无究自己,也能护着点楚楚,也就没拒绝。
半年前,师父让他们带小丫头出来玩,所以说是入世,其实不过是应着师父的要求带小丫头出来见见世面。
据师父说,这玄门从上一位盟主开始,就没发生什么大事,可再有一年老盟主就要退位,玄门到时必是一片纷争,西北望月宫又蠢蠢欲动,谁也不知道这安生日子能过到几时,能多逛逛就逛逛,逛完天枢也就到了避世的时候了。
秦无究自己心下通透,可小丫头是个天真活泼的性子,不谙世故,江城除了一身武艺也是不闻玄门事,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的翻天覆地,秦无究看着屋外逐渐暗沉的天色,叹了一口气,转身进屋了。
西北某座大殿里。
四周的空间都隐于黑暗,只留了台阶上的一盏小灯,可不知为何,那灯分明只小指般大,可却能清晰的显出一丈内的空间。而这照亮的空间正中,竖了一扇屏风,绣着大片血红的并蒂莲,莫名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