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问题,也没什么交接的。”宗一往右走了两步,换了个方向,调出了刚才街上游行的画面,开口:“你看到的那些,他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他们不能做天师,不能做任何一个工种,他们的后半辈子只能在坑蒙拐骗中度过,但他们今天争取的权利,不是为他们自己,而是为在场的五百九十八名天师。”
“新一批的孩子训练结束,玄门退休的年龄下调到三十岁,整整削减了十岁,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在职的所有积分还不够他们兑换一套自己的房子,玄门已经塞不下更多的人了,要给新的年轻天师腾位置,那么被淘汰的这些人呢,他们何去何从?”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这是真的吗?我们正值壮年,不去修行还能做什么?”
“三十岁!老子下个月就三十了,我他妈这就失业了?”
“这他妈也太仓促了,什么傻逼东西想出来的!”
“任务失败不是很正常的吗,所以新一批的孩子即将出来,我们就要退下去吗,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云雾山那些老不死的意思?!”
但他们并没有喧闹太久,因为几声枪响震慑住了所有人。
面容冷漠的长老接过了话筒,声音低沉有力,不容反驳的声音透过听筒,从会议室传到广场广播再到整个玄门:“不周山的封印储存已经不足以维持日常运转,封印只能够供给半个月,所以我们决定,开启薪火计划!以局长为首,五十岁以上的居民,五日之后,在祭坛集合!”
“重复一遍,不周山即将开启薪火计划!五十岁以上居民,五日之后准时在祭坛报道!”
玄门突然像丧失了声音,沉默了半分钟。
很快,有细细的啜泣声传来,还有一部分人带着狂热的眼神,大声喊道:“我自愿为薪火献出一切!”
周围的声音太大,我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努力垫高脚尖,询问:“薪火计划是什么?”
我莫名有种直觉,带计划两个字的在人间世界都不是什么好词。
果然,闻北头也没回,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嘴唇开合,吐出残忍的三个词。
“是献祭。”“是封印。”“是死亡。”
很快,不用问别人,我就在中心广场的荧幕明白了玄门在天枢带回来的有限物资情况下安稳这么多年的原因——它用的是灵魂封印。
将五十岁以上没有价值的居民投入封印转换器,转换成玄门所需要的巨大能量。
这是玄门公开的秘密,但高层却从来没有公开它。
一次行动失败,扯开了它的遮羞布。
这时候倒很公平,不管哪个阶层,一视同仁。
我看着那些零碎的词语,突然觉得窒息,对人类残忍的,永远只有自己。
“我自愿为薪火献出一切!”
广场上的那些伤兵也不再吵闹,面色复杂的盯着屏幕,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游行旗。
“我们带回来的封印,只能够支撑玄门的日常运转,而最为重要的隐形保护罩,来源是唯一的,那就是灵魂。”莱娜低垂着眼睛,叹了一口气:“恶鬼也可以,但我们不能冒那么大的的风险,也做不到。”
我终于明白我刚上陆地时,那些人说的那个计划是什么,不是种子,不是分级,而是献祭。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五十岁,我看着局长的脸,突然觉得不可理喻,在旧社会,这个年纪还没有退休呢。
莱娜摇头,目光穿过躁动的人群,看向最前方的局长:“本来是六十岁,但上次恶鬼入侵损毁了一部分保护罩,每年一次的献祭已经不够了,以局长为首,其他人才不会躁动……宗一团长,也没剩下几年了啊。”
这就更遥远了,因为在我眼里,宗一顶多算个气宇轩昂的大叔,和死半点不沾边。
先前游行的人仿佛成了笑话,云雾山的“机器人”们在为人类的存续承担罪责,他们却为了自己妄图推翻这一切。
繁育园成了最重要的地方,他们代表着人类的希望,这次的新天师上任,就代表着人类还能苟延残喘一会儿,而被淘汰的那一部分,会顶替缺失的位置,工作到五十岁,献祭掉自己。
这个流程冰冷又合乎情理。
被末世摧毁的人类麻木着脸,无法思考。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中心广场,他们放下牌子,放下喇叭,隐藏在人群中,成了普通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老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会议室,特意换了身宝蓝色的整洁衣服,笑呵呵道:“也轮到我啦。”
我在离开坑蒙拐骗以后还是第一次见这个替我做好身份的老人,死亡意味着消失,我望向老人,老陈眼里只有满足,揉了揉我的头发:“有没有好好学习知识,以后得传承,就靠你们年轻人了。”
我点点头:“黑户不是脱离规则的吗?”
我还记得老陈拥有新的身份,只要他继续更改,玄门永远不会找到他,他可以活下去。
“人每天都在做选择,我选择脱离规则,但同时,也想选择人类。”老陈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一支怀表,温声说:“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送给你。”
“希望你永远不会被时间吞噬。”
哪怕是面对死亡,局长还是没有表情,他们仍然在对峙,宗一从屏幕上收回目光,仿佛献祭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从秘书官冰冷机械的脸上扫过,突然笑了一下。
青蚨站起身,调出了一份研究报告,首先是一部视频,画面中一个面容怪异的恶鬼被放上解剖台,实验人员划开它的脑子,从中间提取了什么东西,两日后,一个男人躺了上去,正是宗一,他将那个东西植入了脑子。
“宗一,你一直在做这些反人类的试验?”
“什么?”宗一仿佛没听清,半张脸隐藏在会议的炽白灯光下,有些阴沉。
青蚨胡子一抖,又愤慨的说了一遍,不过到底是上层,情绪并不激动:“你私自进行灵魂实验,你明知道这是违法的!”
宗一往前走了两步,直直的对上青蚨的眼睛,声音轻松:“法律规定,不能用他人的基因做融合试验,我用我自己的,有问题吗?”
“你——”青蚨被他噎住,半天也没有说话,最后才闷闷道:“风险这么大,你是想让整个玄门为你陪葬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宗一又笑,莫名的透露出点癫狂:“你大可以检查,我的智商有没有问题?我有没有变异倾向?我体内有没有尸毒残留?结果肯定是否认的,因为我还站在这里,和你心平气和的说话!”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半分钟后。
“宗一编号a089577,并无尸毒反应,确认人类。”
秘书官的金发在灯光下晕出模糊的轮廓,我仿佛没听见青蚨的质问,冰冷的陈述:“宗一团长,你愿意因为了全人类的延续卸任玄门团长吗?”
宗一早就知道这一切,他根本没有反抗,慢条斯理的卸下肩章,面无表情:“可以,但我申请放烛龙出来。”
老局长这回抬起了头,冷声道:“不可能。”
宗一瞳孔瞬间变成红色,一瞬间又恢复成原样,这个变化只有我能注意到,宗一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眼神交接,默契的挪开了。
宗一一步一步的走向局长,我突然想,我还不明白这位顶层管理者的名字,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宗一冷冷的说:“我亲爱的太玄,今天这一切不就是为我准备的吗,先调任再下调年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你准备把我扔进祭坛,还是发配到地面作为恶鬼的盘中餐?你在怕什么?我不是你最忠心的下属吗?”
同平时的一丝不苟不一样,他咄咄逼人的态度,像换了一个人。
当着上千人的面,实时画面从这里连接到中心广场,整个玄门都能看见会议室的这场对峙。
有什么事情发生变化了。
局长抬起头,那张苍老的脸上是不容反驳的坚定,他哑声道:“我是个罪人,但为了玄门几万人的性命,我不能放他出来。”
“明白了。”宗一仿佛料到局长的拒绝,嘲道:“为了万人的性命就可以放弃一个人对吗?”
老局长没有说话。
全玄门的人都在看着,没有人明白这些云里雾里的对话,大家窃窃私语。
“玄门不是直属于局长府的吗,这是在做什么?”
“烛龙又是什么?青蚨放出的那些画面是真的吗,如果宗一团长在做那种实验,他是想让我们死吗?”
“别乱说,估计又是云雾山的那些人再演戏,诱供我们去祭坛罢了。”
……
这些声音都没有传到会议室里。
宗一还是那个态度,眼神从为首的青蚨转到其他管理者身上,在某个目标上停下,然后开口:“我陪他进封印祭坛——”
局长露出放松的神情,下一秒,如坠冰窟,因为宗一笑了又说:“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今天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我不会如你们的愿。”
众人都知道可能有更大的秘密都抖落出来,屏息凝神,在宗一接着开口的一瞬间,周围冲出来几个真枪荷弹的天师,他们戴着面具,枪口冷冰冰的对着宗一。
有人站了起来,是个黑发的年轻男人,瞳孔无神,声音冰冷:“抓住宗一,送到负3层。”
负3层是关押捕捉恶鬼的一种牢笼。
宗一转过身,目光如炬:“终于沉不住气了吗。”
他没有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往后退了两步,直面那些天师,然后从背后,突然长出了巨大的纯黑色的羽翼,逐渐膨胀。
太玄眼睛一眯,命令道:“抓住他——”
在出口的同时,宗一从地面一跃而起,从他身上已经找不出半点人类的特征,背生双翼,双手成爪,悬浮在半空中,带着尖利的嗓音,在玄门中回荡。
“我以太阳发誓,以下我说的一切,都是完全真实——”
“我叫青蚨,是前任玄门长宗一的副手,十年前,玄门经历一次改革,宗一在调查任务中被迫与恶鬼融合,时任局长的闻聪及其幕僚,以危害安全罪将其抓获用来研究恶鬼与人类的基因融合实验,我窃取了团长的身份,苟延残喘至今。”
“宗一!不要胡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局长终于装不下去,面带惧色的看着青蚨。
青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怒吼,继续陈述这个耸人听闻的事件:“时至今日,他们成功了,同宗一融合的恶鬼携带巨大的封印,足够供应不周山十年的能量,这项技术没有年龄限制,五天之后,有无数个人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恶鬼融合,千千万万年,为玄门提供能量,永无止境。”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而是人类的延续应当有老人孩子的参与,如果今天不把人命当命,来日恶鬼入侵,我们要用自己的的性命去填吗!那和旧世界末世刚来临时有什么不同!”
撑住咳了两声,直愣愣的盯着青蚨,厉声道:“一切为了人类!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
宗一冷嘲一声:“那你为什么不敢公布?”
顾左右而言他,放出来的资料是人尽皆知的薪火计划,人们都以为是为了后代的延续,甘愿喊着‘为薪火献出一切’,其实是送去和恶鬼融合。
谁都知道那种痛苦和不人道,被欺骗的愤怒大过于一切,但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妄图想从青蚨的嘴里知道更多的信息。
局长颓然的坐到椅子上,长老接过了话茬:“我们确实在走下坡路,但如果不这样做,大家都会死。”
宗一看向局长:“太玄不是你的接班人吗,为什么连你也送进去?”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整个人像一柄冷冽的长刀。
他开口:“规则不为任何人更改。”
言下之意是,就算是局长,也要献祭。
我听的云里雾里,和周围躁动的天师不同,我的脑子里只有和刚才宗一对视的那一眼,对方的脑电波和我奇迹的接上了,现在的宗一,恶鬼的部分更多。
我望向闻北:“你说的是真的诶,他真的叫青蚨。”
闻北说:“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来承认,到底有什么用意。”
她早就知道青蚨的身份,因为那个恶鬼实验,她们小队的人全都是实验者,薪火的表面是处理年纪大丧失能力的老人,实际上是在这个掩护下秘密做实验,被选中的小孩子根本不会拒绝,因为他们生来就会被教育这是对的。
但她不能告诉面前的男人,他们“薪火”的后遗症就是活不过三十岁。
她已经二十四了。
作为人类的躯体,就要承受人类的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