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天色又阴了下来。
商业街热闹不减,不时有警察巡逻穿梭在闹市人潮中。
警察抓捕外城逃来的乱党已有数月,起初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时间久了,老百姓也不当回事儿,倒是不少地痞流氓,山匪恶霸浑水摸鱼煽风作乱。
周全带着杜文阅和临深来到商业街附近一处僻静的院子。
入口是两人身量的垒石拱形门,门头的匾额上题名——雅静居。
雅静居是个大院子,上下两层,总共有十几间屋子。
院子里有五六个孩童在嬉戏,看着像在玩老鹰捉小鸡。
走进这里心忽然就静了,满院子的花香沁人心脾,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下人进进出出的动作,都格外小心,见到杜文阅微微颔首。
周全轻轻摆手,他们便脚步轻盈的离开。
周全边走边小声向杜文阅介绍:
“这雅静居是吉庆楼的产业,班主偶尔过来坐坐静心。
院子里那些孩子多半是吉庆楼韩主事朋友的亲眷。”
周全轻轻推开一房门,里面坐着两人,一位年轻男人,儒雅斯文的打扮,穿灰色长衫,戴一顶黑色毡帽,不紧不慢喝着茶,他的侧脸轮廓清晰,在光影之下,看得出有几分俊朗。
第一眼看过去,就是寻常富家公子。
他对面的邱常君看到杜文阅,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说:
“来,就等你。”
杜文阅进了屋,周全伸臂拦住了要跟杜文阅进屋的临深,好意提醒:
“主子们说事儿,咱们在门外候着。”
临深看了眼周全挡住自己的手臂,出手轻松抬起。
周全意外手臂竟被临深轻松抬开,不由得手臂一僵,嘴里碎碎念着:“你......你。”
杜文阅见周全难以置信的模样实在有趣,笑着说:
“周全你就别拦着他,让临深进来。”
邱常君皱眉盯着临深,满脸疑惑。
喝茶的男子,像是觉察到什么,放下茶杯,朝临深那边看过去。
“小小年纪,看着瘦弱,力气竟比周全还大,江山代有人才出。”
他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雅静居的茶,杜小姐值得品上一品。”
临深进了屋,周全退出房间关门,守在屋外。
杜文阅坐到邱常君为她拉开的椅子上,对临深说:“你也坐过来吧。”
临深自己扯了把椅子,坐到杜文阅身后半步。
邱常君挑挑眉,问临深:“不认识我?”
临深起身作揖,声音平淡的喊了声:“邱大哥。”
邱常君察觉不对,疑惑的问杜文阅:“这孩子怎么了?”
杜文阅指了指自己的眼袋,说:
“昨晚在成衣店开了一夜的会。让他回去睡,他又不听话,现在八成是困的。”
邱常君看杜文阅一双漂亮的杏眼,此刻黑得像长了两枚核桃,估摸着她是强打精神跟着周全过来。
“我不知你昨夜如此疲累,那我长话短说,这位是岫岩鄂氏三少鄂展,对玉石知之甚深,也是我挚友,把你脖子上的玉佩拿给他看看?”
喝茶的男子放下茶杯,等着杜文阅。
杜文阅不曾想,自己这事邱常君真放在了心上,这么快竟然请到了赫赫有名的岫岩鄂家。
内心掀起了不小的风浪,眼圈微微还泛了红。
杜文阅摘下玉佩交给鄂展,对方专注看着玉,气场慑人与喝茶时的漫不经心判若两人。
鄂展手指一丝纹路一丝纹路的抚摸玉佩,又掏出个眼镜戴上,上下左右的打量,片刻过后又掏出个袖珍放大镜,仔细的研究。
鄂展目光一肃,放下玉佩,收起眼镜和放大镜。
又从袖口掏出一块丝帕,将玉佩细致的擦了擦。
最后双手托起玉佩,郑重地交还给杜文阅。
微垂眼眸,沉默了片刻郑重道:“杜小姐既得此物,万望妥善保管。”
邱常君关切的问:“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我们也好早作打算。此物是否会招来杀身之祸?”
听到杀身之祸,临深也警惕起来,向鄂展的方向挪了挪椅子,想听得真切些。
“此玉成色,应是出于前清,道光年间。
我听父辈提过只言片语,道光年间有位富可敌国的大人,居安思危以玉为凭建立了泉水阁,据说可以号令天下银钱,以赴国难。
玉佩有四处镂空,填补镂空的是四块小玉坠,分别在东、南、西、北四方护守手里。”
鄂展目光如炬,盯着杜文阅,道:“这块主玉佩,杜姑娘从何得来?”
杜文阅沉默了片刻,正思忖着怎么说,邱常君先开了口:“周白先生临终所赠。”
鄂展一时凝住,片刻又叹了口气:
“周白先生是商界泰斗,有此宝物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为什么给杜小姐?”
杜文阅呷了口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朝窗外看了眼,回忆着:
“周白先生伤得极重,先说认识我哥哥,本意是交给他,我告诉他哥哥已逝,他临终前就给了我,说给我也算圆满。我本以为就是个普通念想,没想到竟是这般贵重。”
鄂展彬彬有礼的问杜文阅:“请问,您兄长姓名?”
“杜长青。”
鄂展与邱常君默契的对视了一眼,都摇摇头。
“东家会因为这块玉佩有危险吗?如果有危险,不如趁早砸了它,扔了它,远离危险。”
临深冷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有些事,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周白先生把这么重要的信物送给你,一定有他的考量,在没有找到四方护守之前,你先不要将玉佩示人,多留意有没有人佩戴这玉佩镂空大小的吊坠,也许他也在找你。”鄂展没看临深,直视杜文阅说。
杜文阅一颗心提了起来,虽然千头万绪,内心却莫名燃起了一种使命感。
她点点头。
“你......”邱常君刚说了一个字,就听到临深不容置疑的保证。
“东家,我会保护你。”
邱常君看着临深板着的一张脸,下意识收了声,又不禁奇怪,这小孩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有气势?
离开雅静居,天早已经黑透。
鄂展没有半点隐瞒的告知了所有,离开前对邱常君嘱咐:
“我听说韩主事险些被劫,吉庆楼也不太平,杜小姐这事,你还是别掺和,她脖子上的玉佩不简单。
江湖流传得泉水阁者得江山。虽然是传言,但今天见到此玉,至少说明传言一部分是真的。”
邱常君拍拍鄂展的肩膀:“你此次冒险前来,回去一定当心。”
鄂展露出无赖的表情,道:
“我就是鄂家的败家子,只会吃喝嫖赌,啥都不知道。我安全,你放心。”
趁夜色,周全亲自送鄂展出了安东城。
夜里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雨,垂柳在路边寒影婆娑。
邱常君和杜文阅合撑一把伞并肩走着,临深打着伞跟在杜文阅一步之外。
路上一行人推着一副棺材冒雨出殡,最前面的年轻人一身素衣,被雨水所洗,后面跟着的人都面色肃然,不闻人声。
谁家趁夜色隐秘出殡?
三人途径黄宅,见门户上挂了白幡,大门敞着,烛火影影,满院缟素。
杜文阅在黄宅外停下,探头往里看。
“认识?”
“黄家是医学世家。很多年前的冬天,雪下的极大,盖到大腿,举步维艰。哥哥受了寒凉,一直在发烧,其他大夫嫌雪路难行,也怕过了病气,拒不出诊,是黄伯伯徒步而来,亲自给哥哥诊脉,开药。印象里,他是位很慈悲的善人。”
“去上柱香吧。”邱常君撑着伞,陪着杜文阅进了黄宅。
门房拦住他们,压低声音问:“你们干什么?”
“请问丧事为谁?”杜文阅问的小心翼翼:“我与黄家是旧识,相识多年。”
“是老爷。”门房难掩悲伤,哽咽道。
“黄伯伯怎么走的?让我给他磕个头,他救过我哥哥。”
门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
“你们快走,老爷是偷偷下葬的,不能让旁人知道。”
“究竟发生什么事?”杜文阅坚持追问。
邱常君从兜里掏出一摞大洋塞给门房,小声说:
“您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咱们都是黄家的旧识,不会添乱。”
门房吸了吸鼻子,说:
“既是旧识,我便说说,老爷一辈子行善,竟被黑心的劫了,一个麻袋扔回了家,人都臭了,报了警,警察让找到凶手再下葬,不让泄露老爷被害的消息。
转眼快一个月,事能瞒,味道瞒不住,我们少爷大着胆子趁着雨夜偷偷给老爷下葬。
这些白幡也就挂这一夜,再过两个时辰,就拆下来,一切如旧。”
杜文阅脑中闪现杜三伯被度厄救回时遍体鳞伤的模样,心脏猛的一紧。
“你们快走,我们老爷心善,你不磕头也不会怪你的。”
“夫人如何?还好吧?”杜文阅关切的问。
“夫人疯了,她寻着味儿见到了老爷,当场晕倒,醒来就疯疯癫癫的。”门房边哭边说。
离开黄宅,杜文阅抱臂缓行,邱常君撑伞随着她也放缓了脚步。
她魂不守舍,越走越慢,双手紧紧攥住胳膊,上下牙磕得咔咔作响,抖得跟筛糠似的。
临深上前半步,邱常君已将杜文阅搂入怀中。
三人一路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杜宅门口,邱常君犹豫了一下,对杜文阅说:
“别怕,安心睡觉,我守在你屋外。”
临深默默收起伞,对杜文阅躬身:“东家,我也不放心你。”
杜文阅神采全无,绷着发僵的身体,无力地摇摇头:“都回吧...我没事。”
杜文阅没再多说什么,筋疲力尽的回了杜宅。
进了自己房间,她用手臂挡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夜色中,一黑影跃进杜宅,靠在杜文阅屋外墙边,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中......
临深眼见邱常君跃进杜宅。
他眼神暗淡,失魂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