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城接连死了十几位举足轻重的商业巨贾。
多日白幡漫天，金银箔落了满地，风吹着一浪一浪的翻滚，沉重忧伤的氛围压得安东了无生气。
几处大宅梵音连绵，还没装殓的，支了高高的帐幔，守灵的穿着孝服，伏在棺前泣不成声。
场面凄凉难言，走在巷子里，都能听到放声嚎哭。
邱常君斟酌着是该会会冯敬。
这天，阴云密布，大约最近丧事太多，敬仁会馆十分冷清。
冯敬走到邱常君跟前，他弓腰道：
“收了冯主事的邀贴，我便厚着脸皮来了。”
邱常君说的谦卑，长得又招人稀罕，冯敬怼人的话到了嘴边，又换了个语气，有点娇嗔道：
“安东戏园子邱老板走了个遍，当我不知道吗？最后才到我这儿，还框我，说收到邀贴就来了，是在堵我的嘴吗？”
冯敬穿着大红色袄裙，仪态万千，浓妆倒是有几分妖娆。
她对邱常君柔声道：
“请邱老板来我敬仁会馆真是千难万难，天可怜见，邱老板终于来了，敬仁会馆蓬荜生辉。”
邱常君听出冯敬话里有话，脸上挂着浅笑，没吱声。
周全站在邱常君身后，皱着眉，嘀咕：
“怎么妖里妖气，听她说话真是浑身不舒服。”说完，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冯敬压根没将周全看在眼里，皮笑肉不笑道：
“邱老板被吉庆楼处罚，我再清楚不过，这安东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我可是吉庆楼管辖戏院中唯一的女主事，做事情自然要比男人更谨慎才是！”
周全嫌弃的撇撇嘴，嘟囔着，这老女人怕不是疯子吧，自我陶醉成这样！
邱常君礼貌的认真聆听。
冯敬拿起桌上的茶杯，眯着眼，对邱常君语调柔和：
“邱老板，喝茶，这是极品的雨前龙井，从前只有御前可以品尝，虽说皇帝剪了辫子，但用的还都是顶尖的好，你尝尝！
听说头两天，京城来个王爷，就想进吉庆楼听一曲，您猜怎么着，伙计硬是没让进，没票不成，吉庆楼的规矩。
伙计功夫也好，把王爷带来的几个随从三下五除二打得七零八落。
还掏了枪，伙计手上的小枪比王爷的长枪更轻便，最后这些个蠢货只能灰溜溜的跑了，哈哈哈。”
冯敬笑得极其得意，邱常君不懂冯敬为什么忽然说这种奇闻怪谈。
虽然常有把吉庆楼捧得神乎其神的段子，但大多是子虚乌有，正常人怎会当真。
邱常君带回正题：
“冯主事，邀贴是短约，按照吉庆楼的规矩，短约登台二十日。咱们也这样签吗？”
冯敬耸耸肩：“敬仁会馆只能算小门小户，可不敢和吉庆楼比。
再说，吉庆楼也是十二个时辰无休，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邱常君面上带着浅笑，礼貌的问：“冯主事邀贴中的短约是怎么计算呢？”
冯敬笑着：“敬仁会馆一直想请名角登台，安东首屈一指的是枫叶丹，其次是《三鼎楼》的冉透香。
邱老板算是还在上升期，与敬仁会馆在一众戏院的处境倒是十分相似。
我可以与你签短期包约。”
虽然邱常君听冯敬说话很不舒服，让人十分窝火，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
料想冯敬是想要那种被人敬仰的感觉，道：
“冯主事愿意签短约，便算帮我，我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冯主事。”
冯敬忽然气势凌厉，面无表情道：“约金您想好了吗？”
邱常君一点浅笑映在嘴角：“约期您还没有说呢。”
冯敬点头：“三十日，一百大洋。”
邱常君凝着眉，似乎在权衡利弊，但是很快点头：“多谢冯主事给我机会，在敬仁会馆登台。”
周全没想到邱常君能同意，吓得一身冷汗打断道：“班主，太少，刚够邱家班月余开销。”
邱常君耿直道：“够了就好。”
周全压低声音：“班主，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周全忍不住对冯敬道：“冯主事，我们班主人善，您也不要欺人太甚！”
冯敬胜券在握，面色一沉：“主子说话，轮到你插嘴！”
看着冯敬盛气凌人的姿态，邱常君觉得胃里翻滚。
冯敬见邱常君沉默没有反驳，命人将短约协议拿过来，全干的墨痕，不是刚写，是早已备好。
邱常君清楚自己被冯敬算计，事有轻重缓急总要先把该调查的事查清楚。
情报网的幕后是谁，向杜文阅下毒的真凶是谁，他直觉距离真相很近了。
冯敬坐下，见邱常君犹豫，啄了口茶：
“邱老板，短约而已，我对你是非常尊重。”
周全觉得古怪：“约期唱几场，唱什么？协议里可没有明确。”
邱常君点点头，没有签约。
冯敬缓缓盖上杯盖：
“每日三场，其中一场《杏花春雨》，其他两场唱什么，邱老板自己决定。”
周全忍耐到了极限就差骂粗口：“《杏花春雨》一场得唱三个小时，这样重戏，唱一场至少都是六十大洋。你还要唱两场其他的，这是要我们班主的命。”
冯敬脸色白的吓人：“邱老板，你这跟包真不怎么样，人丑话还多。”
周全咬牙切齿：“你更丑，我看你脑袋是让驴踢了，当我们班主是傻子！”
说完拉邱常君走，邱常君配合周全，站起身做出要走的姿态：
“冯主事，叨扰！”
冯敬突然哈哈大笑，几个伙计拦住了邱常君，道：
“这约邱老板签了我也不会作数的。
邱老板这跟包当真是个急性子，怕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我一个女人支撑这么大的产业，肯定要有些自己的手段。
我还有个协议，邱老板看过再做决定也不迟。”
伙计又递过来一个协议，酬金两百大洋，十五场《杏花春雨》与敬仁会馆的小旦搭戏。
下人又将《杏花春雨》改编单子拿给邱常君。
冯敬解释说：
“《杏花春雨》是《三鼎楼》的冉透香原创之作，我们自不能原封不动借鸡下蛋。
我知道邱老板的才华，改编创作上很有造诣，我就想请您抬抬手，出一个新本子。
让我这敬仁会馆也来个满城轰动。”
周全蝇声说：“班主，让我打死这个自以为是不要脸的老女人。”
邱常君瞪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不嫌脏了手。”
邱常君一抬头，见冯敬背面的帘子露出一颗头，一只纤细瘦弱的手在向他摆动，像是想和他见见。
邱常君本就想找个内线探探底细，顺势对冯敬说：
“冯主事，我想方便一下，请问怎么走。”
“我陪班主去。”
邱常君摇手拒绝，跟着冯主事喊来的伙计走了。
走出二十多步，一只小手拉住了他，伙计训斥道：
“不得无礼，这是邱老板，现在是要去方便。不可耽搁。”
邱常君对伙计说：“没事没事。”
转头又对这个清瘦短发女孩安抚道：“刚刚是你向我招手，想见我？”
女孩扑通跪在地上，用力磕头，压抑着哭声抽泣道：
“您签了短约吧，把我们带走，我们在这里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饿死！您救救我们。”
邱常君纳闷：“为什么？”
伙计见状，也跟着抹泪，小声说：
“冯主事算是黑透了心肠，要说敬仁会馆也是挣了钱的，可还是苛待咱们，小的但凡稍不听话，就找人牙子将人变卖。
像我这样老的，卖也是卖不掉的，平日里非打即骂，没有工钱，现在是一顿饱饭都不给。
她也不是真没钱，给吉庆楼上交的份钱她可是准备足足的，就算敬仁会馆一年不开张，她这个主事也是安然无恙。
邱老板，求你，救救孩子吧。”
“你叫什么？”
“小花。”
“几岁？”
“十七岁。”
十七岁，倒像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伙计催着邱常君回去，担心冯敬起疑。
回到正厅，周全料定邱常君会拒绝。
没想到邱常君对冯敬说：
“冯主事，改编《杏花春雨》的本子，我接了。只是我有条件。”
冯敬毫不遮掩得逞的笑容：“邱老板，真是聪明人。说说你的条件。”
“十五场没有改编和排练的时间，七场不能再多。”
冯敬挑眉。
“敬仁会馆搭戏的人，我会自己选。”
“人我已经给你选好。”
“两百大洋，签约立付。”
“签约立付，邱老板是疯了吗？”
“你同意，现在可以签，不同意，我告辞。”
完全出乎冯敬意料，她考虑了片刻：“签约七成，约满三成。”
“签约立付。”
场面僵持，倒是站在冯敬身边的老妇，陪着笑脸：
“看邱老板的面相就知是心肠极善的，相由心生嘛。
能登台的孩子都是千难万难活下来的，如果这次邱老板不能赏个登台的机会，怕是难有活路。”
周全觉得这一屋子人都在算计邱常君，骂道：“老东西威胁谁呢，看你是活够了。”
老妇低头，不再言语。
冯敬声音清脆，对老妇说：“掌嘴。”
邱常君面无表情看着已经扇得满脸鲜血的老人，说：
“我答应你。”
冯敬把玩着手上的金镯子，琢磨什么，若有所思的看着邱常君。
她打发人带上来两个丫头：“邱老板，就是她们。你带回去好好教吧。”
周全一看，气的冒火，脸涨得通红：
“这风吹一下就能倒的丫头，明天死在我们那里算谁的。不能要。”
冯敬用素帕擦擦嘴，没精打采的说：
“死一个你们赔一个，死两个你们赔一双。总之，戏得唱完，是活是死一看她们的造化，二看邱老板的福气。”
邱常君见有小花，便不再发作。
重拟了短约协议，伙计交给邱常君七成约金。
冯敬盖上私章和敬仁会馆的章。
邱常君盖上私章。
两人各执一份。
回到邱家班。
大家见到新来的两个瘦弱女孩。
周全一肚子气，对大家说：
“冯敬遣过来搭戏的小旦，身上没有什么硬功夫，上台没法儿看，非得叫座儿轰下去不可。
姓冯的压根儿没安好心，满嘴和风软语，心如蛇蝎十分歹毒。”
周全为邱常君分忧，建议道：
“如果只苦练一出，还是有可能出彩，关键是这小旦得豁得出去，将自个儿囫囵个交出来才能教。”
闻言，两个小旦扑通跪下，头扎扎实实的磕在地上，对邱常君哭诉：
“邱老板，您就是菩萨，求您发发慈悲教教我们，别让我们回去，回去一定会被打死。”
邱常君扶着小花让她们起来说：
“既然来到邱家班，自然全心待你们，学到几分都可以。
这几天你们先养身子，练功的事情不急在一时。”
另一面。
邱常君等人刚走出敬仁会馆，冯敬便去了省厅办公楼。
她想要的可不是一份短约，两个病殃殃不中用的小旦，只是她放在明面上的算计。
她想要的也不仅仅是敬仁会馆。
她知道，只要那位支持，吉庆楼也是她的。